第19頁 文 / 瓊瑤
「也痛苦了一輩子。」他說。
於是,我終於沒有做哈安瑙。我們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結婚,他推著我進入結婚禮堂。我那才八歲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籃,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條長長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跡,有小恬的足跡,但是沒有我的足跡——我坐在輪椅裡。「我會給你過最舒適的生活,撫養你的小妹妹長大成人,你再無需和貧窮困苦奮鬥。」他說過,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個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緻富麗的洋房裡,望著那稚齡的小妹妹驚人的成長!
「姐夫,我們學校裡要開母姐會,我沒有媽媽,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著白紗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頭,小胖胳膊攬著姐夫的脖子。
「哦,當然,我陪你去。」他對她擠眼睛,向我微笑。
然後,我坐在輪椅中望著他牽著她的小手,隱沒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親愛的丈夫,一個親愛的小妹妹!倚著門目送他們消失,你能不感動而流淚嗎?
「姐夫!我們學校演話劇,我被選上了,我演茱麗葉,你一定要來看哦!」「當然,我會去的。」「不遲到?」「不遲到!」「不行,你一定會遲到!乾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後台來幫我化妝!馬上走!」一個愛撒嬌的小妹妹,不容分說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給我的是寂寞而空虛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氣那樣好,代替了你去做長姐兼母親的責任,你能夠不感激他?
「姐夫!來,到花園裡來打羽毛球,拍子給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拋過來的拍子,他斜著眼睛看她,皺起眉頭。
「不許皺眉!」小恬警告的喊:「我們比賽,誰失的球多,誰請客看電影!」推著輪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園裡那兩個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拍,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飛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飛進了玫瑰花叢中。小恬大笑著跑進花叢去拾球,接著卻驚呼了一聲,跳了出來。「什麼?」那個「姐夫」關心的迎了過去。
「刺。」小恬簡潔的說,舉起了手。
「痛嗎?」「姐夫」握住了它。
「沒什麼。」但,「姐夫」的手卻沒有放開,妹妹也沒有縮回,然後,妹妹臉紅了。跳開了去說:
「來!我們繼續!」球拍子又舞起來了,羽毛球又開始了翻飛。但是,一個打得那麼零亂,一個接得那樣無心。不到一會兒,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頓,揚著頭說:
「你輸了!請客!」「當然。哪一家?」「新生大戲院的電影,青龍的咖啡!」
「還有沒有?」「不錯!」腦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應該……」
「不許還價!」小妹妹挑著眉,聲勢洶洶。「姐夫」苦笑笑,無可奈何。然後,妹妹跑進屋來換衣服,大領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經長大了,仍然堅信她還是個提著花籃撒玫瑰花的八歲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並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長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樣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濱浴場去游泳,如何?」
姐夫這個,姐夫那個,你卻充耳不聞,只因為她是小妹妹,永遠長不大的小妹妹。
於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了,她的雙頰失去顏色,眼睛黯然無光,行動恍恍惚惚,做事昏頭昏腦。深夜,我推著輪椅到她門口,可以聽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泣。而那個「姐夫」,卻整日整夜,坐在客廳中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發黃,容顏憔悴。生活一下子就變得那麼煩悶,那麼緊張,而又充塞著那麼令人窒息的壓力。他變得暴躁易怒和難以接近。家中像個埋藏著火藥的倉庫,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飯後,我望著他問。
「你陪我嗎?」他冷冷的望我,殘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們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發抖。我沒有做哈安瑙,妄以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來,不安的皺皺眉頭:「對不起,我隨便說的。」
他走出房間,關上門,把一個寒冷淒涼和痛楚的夜留給了我。然後小恬跑出她的「殼」,用她溫暖的手攬住我,蹙著眉說:「別和姐夫生氣,他胡說八道!」
憑什麼她該為他的話道歉?憑什麼她要因他的壞脾氣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裡的愛情之光,只為了她是個小妹妹,逗人憐愛而又永遠長不大的那個小妹妹!
她高中畢了業,留起一頭長髮。馬尾巴上紮著綠色的綢結,穿上一襲淺綠色的薄綢洋裝,活躍在春光之中,花園的石頭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癡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妹妹長成了,到這時,我才能勉強自己相信。然後,她開始晚歸,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有那麼多時候,他們會「巧合」的碰到一起,再結伴歸來。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園的暗影裡,他們雙雙走入大門,她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當那門廊掩護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發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聲音。
「到哪兒去?」「去香港。」「不。」「請你。」「我不能對不起姐姐。」
「我已經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麼?她只是我的累贅!」累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我在寒夜中顫抖,身邊的小灌木叢都發出簌簌的響聲。
「啪!」的一聲,「姐夫」的面頰上挨了一記,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啜泣了起來:「你怎能這樣說?你太殘忍,你對不起姐姐!是你當初求她嫁給你的。」「一個人,如果當他『做』的時候,就能知道他未來該『受』的是什麼就好了。可是,他不會知道,而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的聲調那麼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合著痛苦和絕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負荷。」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臟收緊,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姐夫!」一聲低喚,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什麼?」「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開了他,走進屋裡去了。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的吸著。寒夜裡,煙蒂上的火光淒涼落寞的閃著。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為我愛他太深。十年,我佔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小恬。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恬,她確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扎,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衝動。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麼,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終於,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麼,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我寧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當我在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裡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採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的哭泣起來。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