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瓊瑤
牧之在臥室裡翻身,怕驚動了他,我滅掉了燈,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著,一任我的心被絞緊,被壓搾,被揉碎……我無法思想,無法行動,只感到那種刺骨的內心的創痛正在我渾身每個細胞裡擴散。我不知道別的女人做了我會怎麼辦?我向來缺乏應付事情的能力,婚前,任何事情都有父母為我做主,婚後,我又一切依賴著牧之。以前母親常說我沒有獨立精神,是個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落在我頭上,頓時讓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動和刺傷之後,我開始冷靜了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爭吵,雖然我並不聰明,但我知道一件事:「爭吵」決不會挽回一樁瀕臨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絕對無法揣想將牧之拱手讓人的滋味。於是,在各種矛盾的思潮中,最先到我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個女人來!至於找到那個女人之後,我該做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過了神經質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錯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電話去找牧之,三天中有兩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聞到那股香水味,於是,我開始覺得,室內到處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連廚房用具上都有,這股香味迫得我要發瘋。第四天中午,我衝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牧之公司的門口,在公司對面的一個小食堂裡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來,要跟蹤他到那個女人那裡。可是,我白等了,他並沒有離開公司。
我等了四天,終於把他等出來了。看到他瘦長的個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門,猶疑的站在太陽光下,我緊張得心臟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兒,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我拋了十塊錢在餐桌上,衝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輛流動車子,對車伕指指牧之的車子說:
「跟住那一輛,不要給他們發現!」
車伕對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動了車子。我們兩輛車一前一後的走著,由衡陽街到重慶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進了那棟房子,才付了錢跨下車來。
這棟房子是標準的日式建築,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圍牆,可以從牆外一直看到裡面,牆內有個小院子,堆著幾塊山子石,石邊栽著幾蓬棕櫚樹,從棕櫚樹闊大而稀疏的葉子的隙縫中看進去,就可一目瞭然的看到這房子的客廳,客廳臨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開的。我倚牆而立,緊張的注視著裡面,生平我沒有做過這樣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動使我渾身發軟。我看到牧之走進客廳,一個下女裝束的女人給他倒了杯茶,立即,有個女人從裡面閃了出來,牧之迅速的回轉身,和她面對面站著,他們隔得很遠,兩人都不移動,只默默凝視。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個女人,但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到她披著長髮,穿著一襲黑衣,這裝束給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見過她。他們相對凝視,我覺得他們已經凝視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我站得兩腿發酸,而他們的凝視似手永無結束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拿著一柄發刷,另一隻手扶著紙門,像生根一般佇立在那兒。然後,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張椅子裡,俯下了頭,用雙手緊緊的蒙住了臉。我雖站在牆外,都可聽到他的啜泣聲,一種男人的啜泣,那麼有力,那麼沉痛,那麼充滿了窒息和掙扎。我為之駭然,因為我從沒想到牧之會哭泣,這哭聲使我顫慄痙攣。然後,我看到那女人的發刷落在地上,她對他跑過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攬住了他的頭,他們兩顆黑色的頭顱相並相偎,卻各自沉默著不發一語。我的呼吸變得那麼侷促,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冷汗。我無法再看下去,轉過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輛車,勉強支持著回到家裡。
家,這還是我的家麼?我的丈夫正繾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邊!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條冷毛巾覆在額上,我週身發著熱,頭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種思想仍然紛至沓來。看他們的情況,相戀如此之深,決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釋,是他們原是一對舊情侶,卻突然重逢而舊情復熾。牧之的啜泣聲蕩漾在我耳邊,敲擊在我心上,一個男人的眼淚是珍貴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會淚流,而他的流淚向另一個女人,不為我!我心中如刀絞般痛楚起來,我開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憐的地位,守著一個名義上的「何太太」的頭銜,佔有了牧之一個空空的軀殼,如此而已,牧之,牧之,這名字原是那麼親切,現在對我已變得疏遠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時候,他的氣色很壞,我相信我的也一樣。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頭暈,我逃避的走進臥室裡,他揚著聲音問:「憶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說,語氣裡帶著點反叛的味道,這是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緒,我想到他在那個女人的屋裡,她倒茶給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嗎?回到家裡就要認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進來,用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眼睛。
「憶秋,怎麼回事?」他問。
「沒什麼,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來,徊避著他的視線,彷彿是我犯了什麼過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聲音裡有一絲不滿,卻明顯的在壓制著。「我自己來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慘痛,失去他的悲切中還混雜了更多被欺騙的憤怒。他愛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從沒有像凝視那個女人那樣凝視過我,從沒有!這使我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恨和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著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掙扎,牧之又折了回來,不耐的說:
「憶秋,你沒有做晚餐嗎?」
「我忘了。」我有氣無力說。
牧之凝視著我,他的眼睛裡滿佈猜疑。
「你病了嗎?」他問。「沒有。」「有什麼不對?」我直視著他,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今天下午你沒有上班,你到那裡去了?」我問。
「上班?」他皺眉。「哦,你打過電話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對打電話發生興趣了!」他冷冷的說。
「只是對你的行蹤發生興趣!」我大聲說,被他的態度所刺傷了。「我的行蹤?」他一怔,立即說:「哈,憶秋,你什麼時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別想唬我,」我生氣的說:「你自己的行動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我的什麼行動?」他板著臉問,但不安卻明寫在他的臉上。「我知道你有一個女人,」我乾脆拆穿了說:「我要知道那是誰?」「一個女人!」他喊,喘了口氣。「憶秋,你別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那個不要臉的霸佔別人丈夫的女人!那個風騷而無恥的女人!她是誰?是舞女?妓女?還是交際花?……」
牧之對我衝過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辨明他的來意前,他反手給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頭發昏,耳鳴心跳,眼前發黑,我踉蹌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氣,我抬起頭來,牧之卻一轉身向室外走,我聽到他走出大門,和門砰然碰上的聲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頭埋進枕頭裡,用牙齒咬緊枕頭,以阻住我絕望的喊聲。牧之深夜時分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蹌踉的醉步,和滿嘴的胡言亂語。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理他。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鐘,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張紙條:
「憶秋,請原諒我。十點鐘我打電話和你談。」
我沒有等他的電話,在經過半小時左右的思索和傷心之後,我決心要採取一項行動。是的,我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須獨自去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訓練自己成長,訓練自己面對現實!梳洗之後,我換了一件乾淨的「孕婦裝」,鏡子裡反映出我浮腫而無神的眼睛,臉色是蒼白的,神情卻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鏡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暗中計劃見到那個女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責備她?罵她霸佔別人的丈夫?還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還給我?頭一項我可能行不通,因為我從不善於吵架,第二項就更行不通,因為我天性倔強,不輕易向人低頭的。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先見見她再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叫了一輛三輪車,我來到了那棟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我按了門鈴,是昨天那個下女開的門,她打量著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