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滿西樓

第12頁 文 / 瓊瑤

    牧之轉頭看看我,咧嘴對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頭髮,朗朗的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需傾三百杯!」

    「你在說什麼?」我皺著眉說。在這一刻,他對我而言,是那麼陌生,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你今晚是怎麼回事?你到什麼地方去過了?」他又對我笑了,這次,他笑得那麼開心,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孩子,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搖擺著,高興的,激動的說:「到一個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還有比這個地方還好的地方嗎?狐步、華爾滋、探戈、恰恰、倫巴……哈哈,多年以來,我沒有這樣玩過了,這樣縱情……」他笑著,又唱了起來:「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愛喲!……你知道,任我溜溜的愛,任我愛!你明白嗎?……」「牧之,牧之!」我慌亂的說:「你喝醉了嗎?你為什麼要喝酒?」「我醉了?」他疑問的說,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然後他又豪放的說:「醉一醉又有什麼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發上,把一隻腳架在沙發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來,尖著嗓子,怪腔怪調的,唱得那麼滑稽可笑:

    「昨夜我為你失眠,

    淚珠兒滴落腮邊。………………」

    我搖著他,手足失措的說:

    「牧之,別唱,你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實上,他已經不唱了,他的臉轉向沙發的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俯過去看他,於是,我駭然的發現兩滴亮晶晶的淚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滾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在,他流淚了!他!牧之?為什麼?他是從不流淚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囁嚅的說: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麼事情嗎?」

    他沒有說話,我再俯過去看他,他的眼睛閉著,鼻子裡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經睡著了。我呆呆的跪在那兒,好久好久,腦子裡空洞迷茫,簡直無法把今夜各種反常的事聯繫起來。許久之後,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蓋住了他,蓋了一半,才想起來應該先給他脫掉鞋子和西裝上衣。於是,我先給他脫去鞋子,再吃力的給他剝下那件上衣來,好不容易,總算把那件衣服脫了下來,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讓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後,我就又嚇了一跳,在他雪白的襯衣領子上,我看到一個清清楚楚的口紅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些,於是,我發現,口紅的痕跡並不限於衣領,在他胸前和面頰各處,幾乎遍佈紅痕,尤其是胸前的襯衫上,除非有一個女性的面頰和嘴唇,在這襯衫上揉擦過,否則絕對不會造成這樣驚人的局面。我雙腿發軟,就勢坐在地板上,我的頭恰恰俯在他的胸前,於是,我又聞到酒氣之外的一種香味,淡淡的,清幽的。雖然我對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這是一種高級的香水。我癱瘓了,四肢乏力,不能動彈。我的世界在一剎那間變了顏色,這打擊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強烈,我是完全昏亂了。

    二

    早上,我醒了過來,發現我躺在床上,蓋著薄被,一時,我腦子裡混混沌沌,還不能把發生過的事情回想起來,仰視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於是,昨夜的事逐漸回到我的腦中:加班的電話,午夜找錯門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紅印,香水……我把眼睛轉向牧之躺著的沙發,沙發上已空無一人,那麼,他已經起來了?我記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發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發上的,大概我就那樣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來的嗎?他已經酒醒了嗎?昨夜,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室內搜尋他的蹤跡,一會兒,他就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乾淨的襯衣,剃過鬍子,看起來乾淨清爽,他手裡拿著咖啡壺,把壺放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邊來,我注視著他,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解釋。他在床沿上坐下來,對我歉疚的笑了笑,卻咬著嘴唇,微鎖著眉,一語不發。

    「牧之,」還是我先開了口:「昨天是怎麼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濕潤了一下嘴唇說:「在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幾杯酒。」

    就這麼簡單?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顯然的,他並不想多說。我坐起身子來,用手托住下巴,愣愣的說:

    「你那個朋友大概很喜歡用深色的口紅。」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臉來說:

    「你已經成了一個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們曾到舞廳去跳過舞,舞女都喜歡用深紅的口紅,你知道。」

    但是,舞女並不見得會把口紅染在舞客的面頰上,也不見得會用那種名貴的香水。我想說,可是我並沒有說,如果他不想對我說實話,我追問又有什麼用呢?我凝視著他,就這樣一夜之間,我覺得他距離我已經非常非常的遙遠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牧之了,這使我心中隱隱酸痛,因為我那樣怕失去他!「為什麼你告訴我你是加班?」我問。

    「為了——」他考慮著:「怕你阻止我!不讓我去跳舞!」

    「為什麼不把你的朋友帶到家裡來?」

    「為了——怕給你帶來麻煩!」

    多麼冠冕堂皇的話!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發現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我轉開了頭,稚氣的淚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愛他!我不願失去他!他是我的一切!多年以來,我依賴他而生,我為他而生,我從沒有考慮過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更沒有想到他會欺騙我,我明白在欺騙、夜歸、醉酒、唇印、香味這些東西的後面,所隱藏的會是什麼。我不能想,我不敢想,這一切,對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扳過我的臉來,讓我面對著他。他皺攏了眉,說:

    「怎麼了?憶秋?」「沒有什麼。」我說,要再轉開頭去,但他一把攬住了我的頭,把我的頭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頰倚在我的頭髮上,用很溫存而懇摯的聲音說:「憶秋,我保證,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夜遊不歸,以後,我再不會這樣晚回來,讓你擔心。」

    「真的嗎?」我問。「當然。」我抬起頭來,對他欣慰的一笑。我不想再去追尋昨夜事情的真相了,我信任他,只要以後沒有這種事,那麼管他昨夜做了些什麼呢!在他不安的眼神裡,我看出一份歉疚,有了這份歉疚,也足以抵掉我昨夜為他付出的焦灼和期待了,不是嗎?何必再去逼他呢?讓他擁有他那一點小小的秘密吧!可是,當我眼波一轉之間,卻看到剛剛我把臉埋在他胸前而留在他襯衫上的一抹唇痕,我怔了怔,這一絲紅印又引起了我強烈的不安和疑惑,難道昨夜曾有一個女人,也像我一樣把頭緊壓在他的胸口?他是我的丈夫,一個不容任何一個女人分佔的私有物!除了我之外,誰又有這種權利用嘴唇染紅他的衣服和面頰?還有,昨夜他曾流淚,他!流淚!還有,那首小歌:「昨夜我為你失眠,淚珠兒滴落腮邊……」

    這一切不會是偶然的!不會是一件小事!我翻身下床,他按住我說:「起來做什麼?」「給你弄早餐。」我說。

    「你再睡一下,別忙,我自己來弄。」

    「不,我該起床了。」做好了早餐,我食不知味的吃著,我發現他也吃得很少,卻不住用眼睛打量我,我們彼此悄悄窺探,飯桌上的空氣和往常完全不同了,那種沉寂和嚴肅,又散佈著說不出來的一種陰沉,像風暴之前的天空。吃完了飯,他要趕去上班,我和平常一樣把他送到房門口。

    「多多休息,憶秋。」他也和平常一樣的叮囑著。

    「希望你今天晚上沒有加班。」我說。他每天中午是不回家午餐的,因為往返奔波太累,而在公司裡包一頓中飯,下午下了班才回家。所以每天早上他去上班,我們就會有一日漫長的別離。他笑了笑,我覺得他的笑容中含滿了苦澀和無奈,這使我滿心迷惑。然後,他低聲說:

    「你放心,今天晚上不會再加班了。」

    說完,他在我額角上吻了一下,轉身走了。我倚門而立,目送他向巷口走去,他走到巷口,轉了一個彎,立即消失了蹤影。我又一怔,他忘了一件事,每次他在巷口都要再回頭對我揮揮手,這才算是晨間的送別儀式完全結束。但是,今天他沒有對我揮手!一件平常做慣了的事,他今天居然會忘記!我轉身回房,關上大門,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一層陰影由我心底逐漸升起,逐漸擴大,而瀰漫在整個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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