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瓊瑤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才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著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艷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是什麼?」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嘴唇,挑著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著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麼,她們為什麼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湧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麼?」潔漪彷彿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麼?」「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髮辮,不敢抬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裡。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裡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自語的說:「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著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