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染香群
盤算著逃亡路線,卻瞥見男人規規矩矩穿著的西裝,別著白金領帶夾。
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只喝重口味ESPRESSO的「白金領帶夾」。自從那一夜鬧事以後,他沒再來店裡。
要花一點時間才想起來他的姓,「楊先生。」她淡淡的笑,「好久不見。」
「小靜,你還記得我?」他笑咧了嘴,「最近怎麼樣?好不好?有一間還好吧?老溫如何?小芳呢?」
「大家都好。」劇烈心跳的心臟緩緩的回到原位,她有些困擾的拿起那罐雪碧,坐了下來。楊先生也跟著坐下。
雖然保持著有禮的距離,還是讓她冷靜的臉龐,有著細細看不清楚的汗珠。
原來我還沒學會跟人接近。
清了清喉嚨,她不願沉溺在這種無謂的厭惡中,「楊先生,出來吃中飯?」
他浮起尷尬而窘迫的笑容,「…我還在找工作。」輕輕的說。
沉靜掩飾了一閃即逝的訝異,只是默默的喝著雪碧。「…抱歉。」
「為什麼要抱歉?」楊先生疲倦的抹了抹臉,「又不是你把我裁員的。」
兩個人沒有說話,沉默的一起看著奔跑嘩笑的孩子們。
「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他的聲音柔了下來,「那天我並沒有那麼醉。我只是…很憤怒。對公司忠實那麼多年…甚至公司決定裁員時,我還擔起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他漸漸發怒起來,「得罪了多少同事才達成裁員目標,到頭來利用完了我,又把我一腳踢掉!我都快五十了,為了公司鞠躬盡瘁到這種地步,居然因為我不會用計算機,非多用個秘書不可的理由,像是丟只老狗似的把我丟出來!這是什麼世界?吭?到底還有沒有義理?吭?」
他慷慨激昂的破口大罵,像是要把半年來的失意一起發洩掉。沉靜只是靜靜的聽,專注的聽。
幫不了他任何忙,她也只會聽。偶爾注視著因為他劇烈的大動作,閃閃發光的白金領帶夾。
聽說那是楊先生公司給高級主管的獎勵。當他拿到白金領帶夾以後,就驕傲的別在領帶上。四處誇耀著。
跟他一起來的朋友熱烈的慶賀,等他轉過身,卻竊笑著。
「看他還能得意多久。」
「被利用了還不知情的賣命。」
當時她只是聽著,不明白。她只知道這位楊先生的人緣不太好。
現在她明白了。
「…小靜,你有聽我說話嗎?」他很沖的對她吼著,「你聽懂了我說什麼嗎?」
她點點頭,「我在聽。」
望著沉靜專注而認真的眼神,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我不能跟任何人說。」像是解釋又像是抱歉。
「你有朋友,也有家人。」不像她,什麼也沒有。
「朋友?」他苦笑,「酒肉朋友不說也罷,等著看我出洋相。能真心點的朋友,又都有了成就。不是經理,就是總裁…難道我還得聽他們數落,讓他們比下去?」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我…我對家人有責任。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失業了。我不能…不能讓他們跟著我一起愁雲慘霧…我不能…」
所以,從失業那天開始,他每天還是照著上班的時間出門。搭著捷運到國父紀念館看報紙,在附近的麥當勞寫履歷表、準備面試。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意氣風發的。他在金融界打滾三十餘年,經歷斐然。說什麼也有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等著他。
但是…景氣低迷,他以往為了達成目標,不擇手段的後果,漸漸的浮現出來。過去讓他整過、刮過、開除過的同事或部屬,不約而同的暗中使力,他什麼工作都找不到。
從非高階主管不可,到中級主管,甚至只是個櫃檯員,他都沒有機會。
他憤怒、咆哮,然後惶恐、低沉。這兩個月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再也提不起興趣應徵,每天就是到國父紀念館閒晃、發呆。
「下雨呢?」她同情的眼光卻不讓他覺得被刺傷。或許他累了,開始渴望同情。
「…國父紀念館有展覽室。要不然,對面也有麥當勞。」他假裝輕鬆的笑笑,「現在我可是熟得很,你若要看展覽,問我就行了,我可以當導覽了。」
她微微的笑笑,「我不想去。冷氣太強。」
楊垂下了肩膀,茫然的看著前方。「是呀,冷氣真的太強了。」他的鬢髮蒼白許多,像是蒙了雪霜。
這樣酷熱的夏天,居然覺得有些秋天的淒涼——
§沉默是我唯一的語言§
有一間咖啡廳失落的白金領帶夾(中)
作者:tearsforfear(淚下)站內:StoryLong
標題:有一間咖啡廳失落的白金領帶夾(中)
時間:FriNov2200:56:442002
喝了一口雪碧,刺辣又甜的口感。「這是你的選擇,不是嗎?選擇要自己扛起一切。」
「我是不得已的!」他惡狠狠的抽了口長壽,「我累了…但是家人都只會寄生在我身上!」嗚咽了起來,「我這些年的儲蓄都當作薪水拿回去了…再撐也沒有好久…他們知道了以後…該怎麼辦?我該拿這個家怎麼辦?我真想逃走…」
「想逃就逃吧。如果這樣能重來。」沉靜漠然的望著前方。
「…他們是我的家人欸!」他用盡力氣吼了起來,「這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家!是,我卑鄙,我無恥,我總是應酬到很晚,對家裡的事情漠不關心…但是這是我家!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還是個男子漢,這個家本來就是我在扛的!你叫他們怎麼辦?如果沒有我,你叫他們上哪兒找錢活下去?你說啊你?!」
他逼近沉靜,怒氣烈烈的對著她叫,「就我一個人好就好?他們不快活,不好過,我也永遠不能心安!他們是我至親的…這世界上唯一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
沉靜仍然冷靜的看著他,微笑淺得幾乎看不見。「你不是有答案了嗎?你知道怎麼辦。我相信…」她喝完最後一口雪碧,「他們也認為你是唯一的。唯一的父親、唯一的丈夫。」
他捧著頭,很久都不能開口。「…你想,他們會不會看不起我?」
「看不起就看不起。」她站起來,把鐵罐扔進垃圾桶。「看不起又不會痛。不一定會這樣。」
承認自己是軟弱的、無能的?請他們忍耐,相信自己?這個世界…不是台北這個城市而已。
看不起?被嘲笑?這些都不重要。能夠為家人盡心盡力,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標。離開他們…他的存在價值在哪裡?
「對。」他含淚微笑,「看不起又不會痛。」逃走卻會心痛,永遠好不了。
他…現在不就正在逃嗎?逃開妻子欲言又止的詢問眼神,逃開子女擔心又渴望的眼神。
沈靜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著。
「謝謝。」他抬起頭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大家都喜歡跟你聊天…真的謝謝你。」
「我什麼也沒說。」她提起袋子。
「小靜。」楊叫住她,「你到底是誰?你從哪裡來?」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跟她傾訴?因為她總是會聽?
我是誰?她也暗暗的問自己。回顧往昔的記憶,她發現,她對答案沒有把握。
「我從來的地方來。」她回答。
聽到這樣的答案,觸動了他許久以前的憧憬。「…你要去什麼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陣燥熱的風吹過,揚起她垂肩的長髮,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藏了很多秘密。
「『珍妮的畫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看過的!『珍妮的畫像』!那部電影…那是一九四八年的老片子!妳…妳…」
他曾經怎樣的為屏幕上的永恆少女流淚和愛慕!像是一個遠久的憧憬,跨越時空,前來為他解惑、安慰。
冉冉霧氣的公園,緩緩走來的謎樣美少女…他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是『珍妮』。」她無情的摧毀楊的幻想,「我太老,太疲倦了。我只是你在『有一間咖啡廳』認識的吧檯。」
甚至不算認識。
他眨了眨眼,看著酷暑下的國父紀念館。是,她不是珍妮。他也不夠才能當個畫家。
但是短短的一霎間,他似乎觸及了什麼。觸及了少年輕狂的所有回憶。在LP還是時髦玩意兒的時代,他牽著女朋友的手,一起看著珍妮的畫像,深情款款的對她說:「妳就是我的珍妮。」
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被多雨的台北與生活折磨出憂鬱與孤寂。
對著陌生的少女述說著痛苦,他卻忘記自己的「珍妮」。
「我知道妳不是珍妮。」他的嗓子啞了,「謝謝你。我該回家了。」他走出幾步,又跑回來,「請你收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