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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頁 文 / 瓊瑤

    是的,她原諒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愛裡。但是,這並沒有挽救他們的婚姻。那片陰影一天比一天擴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開始感到她無法負擔心中的負荷。

    這天,報上有颱風警報。但一清早,天氣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維去上班的時候,江雁容叮嚀著說:

    「下了班就回家,報上說有個大颱風,你記得帶幾個大釘子回來,我們廚房的窗子壞了。假如不釘好,颱風來了就要命了。等會兒瓶瓶罐罐滿天飛,連搶救都來不及,可別忘了哦!」「不會忘!」李立維叫了一聲,揮揮手,跳上車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陰暗,仍然沒有起風的樣子。江雁容扭開收音機,一面聽音樂節目和颱風警報,一面刺繡一塊桌布。颱風警報說颱風午夜時分從花蓮登陸,不過可能會轉向。江雁容看看天,藍得透明,看樣子,風向大概轉了。對於颱風,江雁容向來害怕,她有膽怯的毛病,颱風一來,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個巨人能保護她。到下午五點鐘,仍然風平浪靜,她放心的關掉了收音機,到廚房去做晚飯,現在就是颱風來她也不怕了,李立維馬上就要回家,在颱風的夜裡,李立維那份男性對她很有點保護作用。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麼風雨的。

    李立維下班的時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個地方去。」

    「不行,」李立維說:「有颱風,要趕回去。」

    「算了吧!颱風轉向了。」

    「誰說的?」「收音機裡報告的。」「你要我到哪裡去?」「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個女孩子,你去幫我看看,花一筆錢救她出來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維問,小周看上了一個風塵女子,李立維一直不以為然,但小周堅持說那女孩本性善良,溫柔可靠。「有那麼點意思,」小周說:「你去見見,也幫我拿點主意。」

    「去是可以,不過見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嬌妻,你是一下班就歸心似箭,可見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著小周,七轉八轉,才到了萬華一棟大酒樓面前,李立維抬頭看看,紅紅綠綠的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門上有三個霓虹燈的字「尋芳閣」。他皺皺眉:

    「小周,這種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來。」

    「進去吧,沒有人會吃掉你。」

    李立維進去了,這才發現出來卻不大容易,幾分鐘後,他已被一群鶯鶯燕燕所包圍了。他發現他糊里糊塗的喝了酒,又糊里糊塗的醉了。而窗外,風雨大作,颱風已經以全力衝了過來。這時的江雁容,正在房間裡焦灼的兜圈子。颱風來了,飯菜早已冰冷,手錶上的指針從七點跳到八點,八點跳到九點,李立維仍然連影子都沒有。迫不得已,她胡亂的吃了一碗飯,把門窗都關緊。風夾著雨點,狂掃在門和窗玻璃上,穿過原野的狂風發出巨大的呼嘯。「他不可能趕回來了,這個死人!」想起必須和風雨單獨搏鬥一整夜,她覺得不寒而慄。「這麼大的風,他一定回不來了!」她在房內亂轉,不知道做些什麼好。廚房裡嘩啦啦一聲巨響,使她嚇得叫了起來。衝進廚房裡,才發現窗子果然被風吹垮了。雨點正從不設防的窗口狂掃進來,她衝過去,緊急的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進房裡去。還來不及搬第二批,一陣狂風急雨把她逼出了廚房,她慌忙碰上了廚房通臥房的門,用全力抵住門,才把門閂上。立即,廚房裡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她知道,那些剩餘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老天,李立維,你這個混蛋!」

    她咒罵著,窗外的風雨使她恐怖,她把臥室通客廳的門也關上,站在臥室中發抖。她的衣服在剛才搶救廚房用品時已淋濕了,正濕搭搭的黏身上。窗外的雨從窗縫中濺進來,望著那像噴泉般從窗縫裡噴進來的雨水,她覺得恐怖得渾身無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單,堵著窗子的隙縫,還沒有堵好,電燈滅了,她立即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放棄了堵窗子,她摸索著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開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了起來。然後渾身發抖的低聲叫著:

    「康南,康南!你絕不會讓我受這個!康南,」在這一刻,她似乎覺得康南是個無所不在的保護神。「你保護我,你愛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愛我的!我不該背叛你,我不該嫁給別人!」花園裡的一聲巨響又使她驚跳了起來,不知是那棵樹倒了。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好像是籬笆倒了。廚房裡砰然一聲,彷彿有個大東西跳進了廚房裡。她蒙緊了頭,抖得床都搖動了。「李立維,你真沒良心!真沒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原諒你!你是個混蛋!是個惡棍!」

    這一夜,是她有生以來最恐怖、最漫長的一夜。當黎明終於來臨,風勢終於收斂之後,她已陷入虛脫無力的狀態。室內,一尺深的水泡著床腳,滿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頂漏下來的水。她環顧一切,無力的把頭埋在枕頭裡,疲倦、發冷、飢餓都襲擊了過來,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也無力管了。

    當李立維趕回家來的時候,水已經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積水仍然淹沒了他的足踝。站在家門口,他惶然四顧,可以想見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籬笆全倒了,花園中一棵有著心形葉片的不知名的樹,也已連根拔起。那棵為江雁容深愛著的芙蓉樹,已折斷了七、八根枝椏。另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斷了好幾棵,幸好江雁容最寶貴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帶著十二萬分的歉疚,越過那些亂七八糟的籬笆,走到門邊來。門從裡面扣得很緊,他叫了半天門,才聽到江雁容的腳步踩著水的聲音。然後,門開了,露出江雁容那張蒼白的臉,蓬亂的頭髮,和一對睜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說,內心慚愧到極點。

    「你到哪裡去了?你居然還曉得回來!」江雁容咬著牙說,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衝了上來。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尋芳閣去看他的女朋友。」「尋芳閣是什麼地方?」江雁容厲聲問,聽名字,這可不是一個好所在。「是一個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你把我留在這個鄉下和大颱風作戰,你倒去逛酒家!問問你自己,你這是什麼行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選擇一個大颱風的日子!你有沒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維冤枉的說:「我到那裡什麼壞事都沒做,起先以為颱風轉向了,後來被那些人灌了兩杯酒,不知不覺多待了一會兒,就被風雨堵住了。我跟你發誓,我絕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連碰都不肯碰她們,一直到早上我出來她們都還在取笑我呢!」「我管你碰她們沒有?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就該死!你卑鄙!你無恥!沒有責任感!你不配做個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會嫁給你!」江雁容失常的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經歷使她發狂。她用手蒙住臉。「好媽媽,她真算選到了一個好女婿!」

    「不要這樣說好不好?」李立維的臉色變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嚴重的傷害。「一個人總會有些無心的過失,我已經認了錯,道了歉……」

    「認了錯,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對你有不忠的行為,我也認個錯你就會原諒了嗎?」

    「我並沒有不忠的行為……」

    「你比不忠更可惡!你不關心我,不愛我,你把我單獨留在這裡,你這種行為是虐待!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個懂得愛我,懂得珍惜,懂得溫存體貼的人!可是我卻嫁給你,在這兒受你的虐待!我真……」

    「好,」李立維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燒了起來,江雁容的話又尖銳的刺進了他心中的隱痛裡。「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個人!」江雁容猛的昂起了頭來,她的臉上有股凶野的狂熱。

    「不錯!」她沉著聲音說:「我一直想念那個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錯,我愛他!他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他絕不會上酒家!他絕不會把我丟在鄉下和黑夜的颱風作戰!他有心有靈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卻一無所有!你只是個……」李立維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逼退到牆邊,他壓著她使她貼住牆,他緊瞪著她,切齒的說:

    「你再說一個字!」「是的,我要說!」她昂著頭,在他的脅迫下更加發狂:「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從沒有愛過你!從沒有!你趕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啪!」的一聲,他狠狠的抽了她一耳光,她蒼白的面頰上立即留下五道紅痕。他的眼睛發紅,像只被激怒的獅子般喘息著。江雁容怔住了,她瞪著他,眼前金星亂迸。一夜的疲倦、寒顫,猛然都襲了上來。她的身子發著抖,牙齒打顫,她輕輕的說:「你打我?」聲音中充滿了疑問和不信任。然後,她垂下了頭,茫然的望著腳下迅速退掉的水,像個受了委屈的、無助的孩子。接著,就低低的說了一句:「這種生活不能再過下去了!」說完,她才感到一份無法支持的衰弱,她雙腿一軟,就癱了下去。李立維的手一直抓著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來,她纖小的身子無力的躺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慘白的臉上清楚的顯出他的手指印。一陣寒顫突然通過他的全身,他輕輕的吻她冰冷的嘴唇,叫她,但她是失去知覺的。把她抱進了臥房,看到零亂的、潮濕的被褥,他心中抽緊了,在這兒,他深深體會到她曾度過了怎樣淒慘的一個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較干的毛毯,包住了她。然後,他看著她,他的眼角濕潤,滿懷懊喪和內疚。他俯下頭,輕輕的吻著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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