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瓊瑤
「不,這裡面複雜得很,有一天你們會瞭解的。說實話,婚姻生活是苦多於樂!」「江雁容,」程心雯說:「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愛幻想,別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維自己,有他獨立的思想和個性,不要勉強他成為你想像中的人,那麼,你就不會太苛求了!」
「很對,」江雁容笑笑說:「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應該跟他坦白談。但是,你的個性強,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說。
「什麼時候你變成了個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著問。「哼,你們都以為我糊塗,其實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說著,靠進椅子裡,隨手在桌上拿了一張紙和一枝眉筆,用眉筆在紙上迅速的畫起一張江雁容的側面速寫來。
「周雅安,記得你以前說永遠不對愛情認真,現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說,從牆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亂的撥弄著琴弦。「你以為她沒有不認真過呀,」程心雯說:「大學四年裡,她大概換了一打男朋友,最後,還是我們這位助教有辦法,四年苦追,從不放鬆,到底還是打動了她!所以,我有個結論,時間可以治療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像周雅安心裡的小徐,和你心裡的康——」「別提!」江雁容喊:「現在不想聽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頭,低垂著睫毛,瞇起眼睛來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這名字,有兩個解釋,」她輕描淡寫的說,在那張速寫上完成了最後的一筆,又加上一些陰影。「一個是你對他懷恨,一個是你對他不能忘情,兩種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覺得婚姻生活不美滿呢!」
「我沒說婚姻生活不美滿呀!」江雁容說,撥得吉他叮叮咚咚的響。「只是有點感慨,記不記得我們讀中學的時候,每人都有滿懷壯志,周雅安想當音樂家,我想當作家,程心雯的畫家,現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裡鑽,我的作家夢早就完蛋了,每天腦子裡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與音樂風馬牛不相及,現在也快和我變成一樣了。程心雯,你的畫家夢呢?」「在這兒!」程心雯把那張速寫丟到江雁容面前,畫得確實很傳神。她又在畫像旁邊龍飛鳳舞的題了兩句:「給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簽上年月日。「等我以後出了大名,」她笑著說:「這張畫該值錢了!」說著,她又補簽了名字的英文縮寫C.S.W.。「好,謝謝你,我等著你出名來發財!」江雁容笑著,真的把那張畫像收進了皮包裡。
「真的,提起讀中學的時候,好像已經好遠了!」周雅安說,從江雁容手裡接過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是江雁容寫的那首「我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周雅安輕聲哼了兩句。「你們還記得一塊五毛?」程心雯問:「聽說他已經離開××女中了。」「別提了,回想起來,一塊五毛的書確實教得不錯,那時候不懂,盡拿他尋開心。」江雁容說。
「江乃也離開××女中了。」周雅安說。「訓導主任也換了,現在的××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師都走光了,升學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說:「我還記得江乃的『你們痛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來,但都笑得十分短暫。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樹林、荷花池、小橋、教員單身宿舍,和——康南。「記不記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說:「小教官好像已經有兩個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說:「程心雯,我還記得你用鋼筆描學號,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來。於是,中學生活都被搬了出來,她們越談越高興,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飯,飯後又接著談。三個女人碰在一起,話就不知道怎麼那麼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來:
「糟糕,再不走就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了!你們知道,我下了火車還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鄉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沒帶手電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緊,我打包票你的先生會在車站接你。」周雅安說。
「他才沒那麼體貼呢!」
「這不是體貼,這是理所當然,看到你這麼晚還沒回來,當然會去車站接你。」程心雯說。
「我猜他就不會去接,他對這些小地方是從不注意的!」江雁容說,拿起了手提包,急急的到玄關去穿鞋子。
下了火車,江雁容站在車站上四面張望。果然,李立維並沒有來接她。軌道四周空空曠曠的,夜風帶著幾絲涼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軌道邊略微等待了一會兒,希望李立維能騎車來接,但,那條通往她家的小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只得鼓起勇氣來走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發出咯咯的聲音,既單調又陰森。路的兩邊都是小棵的鳳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曳曳,更增加了幾分恐怖氣氛。她膽怯的毛病又發作了,望著樹影,聽著自己走路的聲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裡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這條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鳴,她又怕起蛇來。於是,在恐懼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維來,這是多麼疏忽的丈夫!騎車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費力的,但他竟讓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們還認為他一定會來接呢!哼,天下的男人裡,大概只有一個李立維是這麼糊塗,這麼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絕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黑夜的田間走路!
家裡的燈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腳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沒有好氣的,她高叫了一聲:
「立維!」好半天,才聽到李立維慢吞吞的一聲:
「來了!」然後,李立維穿著睡衣,出來給她開了門,原來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滿肚子的不高興,走進了房裡,才發現李立維一直在盯著她,眼睛裡有抹挑戰的味道。
「到那裡去了?」李立維冷冷的問。
「怎麼,早上我不是告訴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裡去嗎?」江雁容也沒好氣的說,他那種責問的態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裡去?在她們家一直待到現在?」李立維以懷疑的眼光望著她。「不是去周雅安家,難道我還是會男朋友去了嗎?」江雁容氣沖沖的說。「誰知道你到哪裡去了?我下班回來,家裡冷鍋冷灶,連家的樣子都沒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爾出去一次你就發脾氣!憑什麼我該天天守著家等你!」
「你是個妻子,你有責任!」
「我是妻子,我並不是你的奴隸!」
「我什麼時候把你當奴隸待?下了班回來,還要自己生火弄飯吃,還要給夜遊的妻子等門!」
江雁容跳了起來,氣得臉色發白。
「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出去做什麼了?」
「我沒有說你出去做什麼,你大可不必作賊心虛!」李立維憤不擇言的說。江雁容望著他,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氣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好,你使人無法忍耐!」
「是我使你無法忍耐還是你使我無法忍耐?今天小週一定要到我們家來參觀,讓他看到你連鬼影子都不在,冷鍋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飯,等你等到十點鐘小周才走。你丟盡了我的臉,讓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讓別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裡去鬼混了!」
「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到哪裡去鬼混了?早上告訴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誰叫你不注意,又帶朋友回家來!嫁給你,我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你一輩子的奴隸?你給我多少錢一個月?」
李立維被刺傷了,他大叫著說:
「嫌我窮你就不要嫁給我!你心裡那個鬼康南也不見得比我闊!」「他比你體貼,比你溫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來。李立維立即沉默了下來,他盯著她,緊緊的閉著嘴,臉色變得蒼白。江雁容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也不說話。許久許久,李立維才輕輕說: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記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軀殼。」
江雁容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立維,你別發神經病吧!我不過偶爾出去一次,你就是這副態度!」「你心裡只有康南,沒有我。」李立維繼續說。
「你別胡扯,公正一點好不好?」江雁容大聲說。
李立維走了過來,用手抓住江雁容的頭髮,把她的頭向後仰,咬著牙說:「你是個不忠實的小東西,躺在我懷裡,想著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