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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頁 文 / 瓊瑤

    就這樣,他攻進了江雁容的心,也擊退了別的男孩子,沒多久,他就經常和江雁容出遊了。江雁容還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坐在螢橋的茶座上,對著河水,她告訴了他關於康南的整個故事。講完後,她仰著臉望著他,歎息著說:

    「立維,我知道你愛我已深,可是,別對我要求過份,我愛過,也被愛過,所以我瞭解。坦白說,我愛你實在不及我愛康南,如果你對這點不滿,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他聽完了這些話後的激動,他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蒼白,他的眼睛冒火的盯著她。好一會兒,他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然後,他深吸了口氣說: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願不要!」

    「好吧,」她說,望著那張年輕的負傷的而又倔強的臉說:「如果我不告訴你,是我欺騙你,是嗎?我很喜歡你,但不像我對康南那樣狂熱,那樣強烈,你懂嗎?」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許多人都傳說過,可是,我沒料到你愛他愛得這麼深!好吧,如果你不能愛我像愛康南一樣,我得到你又有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們交友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回到家裡,江雁容確實很傷心,她為失去他難過,也為傷了他的心而難過,但是,那些話她是不能不說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朧入睡,剛睡著,就被人一陣猛烈的搖撼而弄醒了。她張開眼睛來,李立維像只衝鋒陷陣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的搖著她,他的眼睛佈滿紅絲,卻放射著一種狂野的光。她詫異的說:「你怎麼直闖了進來?我還沒起床呢!」

    「管你起床沒有!我等不及你醒過來!」他魯莽的說:「我急於要告訴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話。」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樣子:「那怕你根本不喜歡我,我還是要你!」他眼睛潮濕,臉色蒼白:「我愛瘋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慢慢來擊敗你心裡的偶像!」他的驕傲和自負又回來了,他挺了挺胸:「我會成功的,我會使你愛我超過一切!」

    不管怎樣,她深深被他所感動了,她覺得眼睛濕潤,心中漲滿了溫情。於是,她對他溫柔的點了點頭。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動的說:

    「那麼,嫁給我,等我預備軍官的訓受完了就結婚!」

    還有什麼話說呢!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勝利,她答應了求婚。以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內,每當他們親暱的時候,他就會逼著她問:「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是嗎?」

    她能說不是嗎?她能去傷害這個善良的孩子嗎?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愛康南深些還是愛李立維深些。他們這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沉著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詩篇。一個豪放明朗,像一張色彩鮮明的水彩畫。可是,李立維的固執和熱情使她根本無法思想。於是,每當他問這個問題,她就習慣性的答一句:

    「當然!」聽到她這兩個字的回答,他會爽朗的笑起來,充滿了獲勝的快樂和驕傲之情。現在,這個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邊,真奇妙!她會沒有嫁給愛得如瘋如狂的康南,卻嫁給了這個中途撞進來的魯莽的孩子!她靜靜的,在月光照射下打量著他,他睡得那麼麼香那麼沉,那麼踏實,像個小嬰兒。她相信山崩也不會驚醒他的。他有一頭黑密的濃髮,兩道濃而黑的眉,可是,看起來並不粗野,有時,乖起來的時候,是挺文靜,挺秀氣的。他的嘴唇長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歡看他笑,他笑的時候毫無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開了。在他的笑容裡,你就無法不跟著他笑。他是愛笑的,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個相反的習慣。康南總是濃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態度,再加上那縷時刻繚繞著他的輕煙,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尋味。……哦,不!怎麼又想起康南來了!奇怪,許久以來,她都沒有想過康南,偏偏這結婚的一天,他卻一再出現在她腦海中,這該怪程心雯不該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維在床上翻了個身,嘴裡不知道在囈語著什麼。窗外很亮,江雁容對窗外看過去,才發現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轉頭注視著李立維,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囈語了,根據心理學,臨醒前夢最多。她好奇的把耳朵貼過去,想聽聽他在說什麼。她的髮絲拂在他的臉上,他立刻睜開了眼睛,睜得那麼快,簡直使她懷疑他剛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可是,他的眼睛裡掠過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後,他一把攬住了她,笑了。「你醒了?」他問,拂開她的頭髮注視她的臉。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說。

    「你新鮮得像才擠出來的牛奶!」他說,聞著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癢!」她笑著躲開。

    他抓住了她,深深的注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虔誠。「早!我的小妻子!」他說。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個字!康南以前也說過:「你會是個可愛的小妻子!」「你會成為我的小妻子嗎?」「我要盡我的力量來愛護你這個小妻子!」她猛烈的搖了搖頭,李立維正看著她,她笑著說:「早!我的小丈夫!」「小丈夫!」李立維抗議的叫:「我是個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嗎?」「你是個傻孩子!」江雁容笑著說,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額頭。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掙扎,笑著說:

    「別鬧!我怕癢!」

    他放開她,問:「醒了多久了?」「好久好久。」「做些什麼?」「想我們認識的經過,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維叫了起來,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興奮的說:「告訴你,雁容,我們雖然沒有錢去蜜月旅行,可是我們可以到情人谷去。起來,雁容,我們一清早去看日出,谷裡一定清新極了,看看有沒有和我們同樣早起的小鳥,快!」

    他下了床,把床邊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丟給江雁容,擠擠眼睛說:「懶太太,動作快一點!」

    他就是這種說是風就是雨的急脾氣。但,他這份活力立即傳染給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過後,李立維早已摒擋就緒。江雁容笑著說:「早飯也不吃就去嗎?」

    「我們到新店鎮上彎一彎,買兩個麵包啃啃就行了,再買根釣魚竿,到情人谷去釣魚,在河邊煎了吃!哈!其妙無窮!」

    走到花園門口,李立維站住了,在門邊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開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發邊。他望著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的吸了口氣:

    「我愛你,我真愛你,愛得發狂!」他吻她,然後又注視著她:「告訴我,你心裡只有我一個,是嗎?」

    「當然!」江雁容說。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好,開步走!」他們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江雁容把晚餐擺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了起來。表上指著六點二十五分,室內的電燈已經亮了。感到幾分不耐煩,她走到花園裡去站著,暮色正堆在花園的各個角落裡,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謝光了,地上堆滿了落花。兩棵聖誕紅盛開著,嬌艷美麗。茶花全是蓓蕾,還沒有到盛開的時候。她在花園中瀏覽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總是這樣,下了班從不準時回家,五點鐘下班,六點半還沒回來,等他到家,飯菜又該冰冷了。走回到房間裡,她在椅子裡坐了下來,寥落的拿起早已看過的日報,細細的看著分類廣告。手上有一塊燙傷,是昨天煎魚時被油燙的,有一個五角錢那麼大,已經起了個水泡,她輕輕的撫摩了一下,很痛。做飯真是件艱巨的工作,半年以來,她不知道為這工作多傷腦筋,總算現在做的東西可以勉強入口了,好在李立維對菜從不挑剔,做什麼吃什麼。但是,廚房工作是令人厭倦的。

    快七點了,李立維還沒有回來,天全黑了,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江雁容把頭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沒道理!就該我天天等他吃飯,男人都是這樣,婚前那股勁不知到哪裡去了,那時候能多挨在我身邊一分鐘都是好的,現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卻要溜到外面去了!賤透了!」她想著,滿肚子的不高興,而且,中午吃得少,現在肚子裡已經嘰哩咕嚕的亂響了起來。

    起風了,花園裡樹影幢幢,風聲瑟瑟,有種淒涼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來膽怯,站起身來,她把通花園的門關上,開始懊悔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幢鄉間的房子。風吹著窗欞,叮叮咚咚的響著,窗玻璃上映著樹影,搖搖晃晃的,像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她感到一陣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書架上拿下一本唐詩三百首。她開始翻閱起來。但,她覺得煩躁不安,書上沒有一個字能躍進她的眼簾,她闔起了書,憤憤的想:「婚姻對我實在沒什麼好處,首先把我從書房打進了廚房,然後就是無盡止的等待。立維是個天下最糊塗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嫁了另一個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現在她面前了,那份細緻,那份體貼,和那份溫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動了。甩甩頭,她站了起來,在房間裡兜著圈子,四周安靜得出奇,她的拖鞋聲發出的聲音好像特別大。「我不應該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維只是粗心,其實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飯桌前面,今天,為了想給立維一個意外,她炒了個新學會的廣東菜「蠔油牛肉」,這菜是要吃熱的,現在已經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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