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瓊瑤
孩子,我一生好強,從沒有向人乞求過什麼,但是,現在我向你乞求,回來吧!小容容!父母的手張在這兒,等著你投進來!回來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經疏忽過你,冷落了你,請你給父母一個補過的機會。兒女有過失,父母是無條件原諒的,父母有過失,兒女是不是也能這樣慷慨?回來吧!容容,求你!
媽媽於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聲。媽媽,可憐的媽媽!她握著信紙,淚如雨下。然後,她跪了下來,把頭放在床沿上,低聲的說:「媽媽,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齒咬住被單,把頭緊緊的埋在被單裡。「媽媽哦!」她心中在叫著:「我只有聽憑你了,撕碎我的心來做你孝順的女兒!」她抬起頭,仰望著窗外的青天,喃喃的,祈禱似的說:「如果真有神,請助我,請給我力量!給我力量!」
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館中見面了。她刻意的修飾了自己,淡淡的施了脂粉,穿著一套深綠色的洋裝。坐在那隱蔽的屏風後面,她盡量在暗沉沉的光線下去注視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鬱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說什麼,江雁容先說了:
「別擔心刑警隊的案子了,媽媽已經把它撤銷了。」
「是嗎?」康南問,凝視著江雁容:「怎麼這樣簡單就撤銷了?」「媽媽總是媽媽,她不會傷害我的。」她輕輕的說,望著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訴他,今天早上,她們母女曾經談了一個上午,哭了說,說了哭,又吻又抱。然後,江太太答應了撤銷告訴,她答應了放棄康南。她嚥下了喉嚨口堵塞著的硬塊,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對著嘴灌了下去。「好苦,」她笑笑說:「但沒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緊了她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沉吟的看著她,終於說了出來:「我們要分離了!」
她迅速的抬起頭來,直視著他。這話應該由她來說,不是由他!她囁嚅的問:「怎麼?」
「省中已經把我解聘了,教育廳知道了我們的事,有不錄用的諭令下來,台北已經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來,康南是各校爭取的目標,學生崇拜的對象,而現在,教育廳竟革了他的職!教書是他終生的職業,學生是他生活上的快樂,這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不要難過,雁容,在這世界上,只要能夠得到一個你,其他還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你連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經做了允諾,想想看,經過這麼久的掙扎和努力,她還是只得放棄他,她不忍將這事告訴他,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繼續說:「羅亞文在A鎮一個小小的初級中學裡教書,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學裡謀一個教員的位置,吃飯總是沒問題的。我會隱居在那裡,等著你滿二十歲,只是,以後的日子會很困苦,你過得慣嗎?」
江雁容用手蒙住臉,心中在劇烈的絞痛,她無法壓抑的哭了起來。「別哭,」康南安慰的拍著她的肩膀。「只是短暫的別離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是嗎?雁容,等你滿了二十歲,你可以給我一封信,我們一起到台南去結婚,然後在鄉間隱居起來,過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生活。到那時候,你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讓我慢慢的報償你。」
江雁容哭得更厲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長了,康南……」她絕望的搖頭。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著她的手。「我對你有信心,你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不!不!」江雁容心裡在叫著:「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怎麼辦呢?」但她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緊緊的抓著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發抖。
「雁容,相信我,並且答應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年之後,到台南車站來,我等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雁容,記住,一年之後,你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時候,我會守在台南火車站!」「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面前這張臉,她對江太太所做的允諾在她心中動搖。她閉上眼睛,語無倫次的說:「是的,一年後,或者我會去,沒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會來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麼辦呢?我會去嗎?我真會去嗎?我……」她痛苦的把頭從康南手上轉開。康南感到他握的那隻小手變得冰一樣冷,並且寒顫著。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
「雁容,你一定會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顫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沒有去……」
康南捏緊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對未來沒有信心!你知道!」她叫著說,然後,痛哭了起來。「康南,」她泣不成聲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我是要去的,我會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不要以為我變了心,我的心永遠不變,只怕情勢不允許我去。」康南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下來,燃起了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兩口。在煙霧和黑暗之中,他覺得江雁容的臉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好像已被隔在另一個星球裡。一陣寒顫通過了他的全身,他望著她,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哀怨而無助的注視著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拿起那支煙,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撳在自己的手背上,讓那個燒灼的痛苦來平定內心的情緒。江雁容撲了過來,奪去了他手裡的煙,丟在地下,喊著說:「你幹什麼?」「這樣可以舒服一些。」他悶悶的說。
江雁容拿起他那隻手來,撫摸著那個灼傷的痕跡,然後用嘴唇在那個傷口上輕輕摩擦,把那隻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的淚水弄痛了他的傷口,他反而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她輕聲說:「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嗎?」
「小容,」他用手指碰著她耳邊細細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這兒。」
「我可能會傷害你的心。」
「你永遠不會,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嗎?」江雁容仰視著他,「你相信我不會傷你的心嗎?」
「我相信!」康南說:「雁容,拿出信心來,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搖頭。「康南!我沒有辦法,沒有信心,命運支配著我,不是我在支配命運!」她把手握著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個無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著她。「你好像已經算定你不會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無助的說。「可是,康南,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不管我在那兒,我的心永遠跟著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負心!我會永遠懷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還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說起來像訣別似的!」
「康南,」她閉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熱的壓著他的,身子緊緊的靠著他。他感到她的淚水正流到嘴邊,他可以嘗出那淚水的鹹味。然後,她的身子蜷伏進他的懷裡,她小小的頭倚在他的胸口,她輕輕的啜泣著,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發酸,眼睛潮濕了。「相信我,我等著你。」江雁容閉上眼睛,一串眼淚滴在他的衣服上。就這樣,她一語不發的靠著。唱機裡又播放起夢幻曲來,她依戀的靠緊了他。曲子完了,她的夢也該醒了。但她不想移動,生怕一移動他就永遠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顫抖著問:
「幾點了?」康南把打火機打亮,用來看表:
「快六點了!」江雁容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注視著康南,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不要滅掉打火機,讓我就這樣看著你!」她說。康南讓打火機亮著,也在火焰下注視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霧裡的寒星,亮得奇異。臉上淚痕猶在,肅穆莊嚴,有種悲壯的、犧牲的表情,看起來淒美動人。許久許久,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默然不語。然後,火光微弱了,機油將盡,最後,終於熄滅了。江雁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