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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瓊瑤

    「還有多久上課?」「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錶。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採一朵玫瑰花來!」「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湧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楣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裡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髮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髮了。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採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裡,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康南隨意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國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康南搖搖頭。「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麼造的,有我妹妹那麼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麼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語。江雁容又笑笑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在電線桿下面等我的小傢伙不知道怎麼把我的名字打聽出來了,寫了封信到學校裡來,前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訓了我一番,什麼中學生不該交男朋友啦,不能對男孩子假以辭色啦,真冤枉,那個小東西我始終就沒理過他,我們訓導主任也最喜歡無事忙!大驚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她走過去說:「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康南說,聲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煙,他捻亮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在顫動,燃上了煙,他吹滅了火焰。江雁容睜大了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問:

    「是我得罪了你嗎?」「沒有。」康南說,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裡,注視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顧自的吐著煙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難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但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她勉強壓制著自己,忍耐的說:

    「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怪我好幾天沒有到你這兒來?你知道,我必須避嫌疑,我怕她們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壞,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煙霧,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為什麼?」江雁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努力忍著即將升到眼眶中的淚水:「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這幾天媽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受夠氣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氣的!」

    「就是這句話!」康南抬起頭來說:「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氣的,走開吧,走出這房間,以後,也不要再來!」他大口的噴著煙霧。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兒。接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跺了一下腳,恨恨的說:

    「好,我走!以後也不再來!」她走向門口,用手扶著門柄,在口袋裡找手帕擦眼淚,沒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頰,正要扭轉門柄,康南遞過一塊手帕來,她接過來,擦乾了眼淚,忽然轉過身子,正面對著康南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再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給我臉色看,我並不那麼賤,並沒有一定要賴著來!」康南望著她,那對淚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著他,那秀麗的嘴唇委屈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有著失望、傷心,和倔強。他轉開頭,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歎了一口氣,他的矜持和決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拿下來,輕聲說:「雁容,我能怎麼做?」

    江雁容遲疑的望著他,問:

    「你是什麼意思?」「雁容,」康南困難的說:「我要你離開我!你必須離開我!你的生命才開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來了,如果你來,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愛你!可是,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是個悲劇,雁容,最好的辦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麼?」江雁容說:「老師,我心目中的你是無所畏懼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康南說:「可是,現在我畏懼,我畏懼會害了你!」「為什麼你會害了我?」江雁容說:「又是老問題,你的年齡,是嗎?老師,」她熱情的望著他,淚痕尚未乾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我不管你的年齡,我喜歡的是你,與你的年齡無關!」

    「這是有關係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椅子裡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的眼睛說:「這是有關係的,你應該管,我比你大二十幾歲,我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而你,只有十八歲,秀麗聰穎,純潔得像只小白鴿,你可以找到比我強一百倍一千倍的對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愛你而是害你……」「老師,」江雁容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麼這樣俗氣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老師,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氣的。雁容,你太年輕了,世界上的事並不這麼簡單,你不懂。這世上並不止我們兩個人,我們生活在人群裡,也要顧忌別人的看法。我絕不敢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後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什麼話?」「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愛我嗎?還是,只是,只是對我有興趣?」康南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深深的吸著煙,煙霧籠罩了他,他的眼睛暗淡而朦朧。

    「我但願我只是對你有興趣,更願意你也只是對我有興趣,那麼,我們逢場作戲的一起玩玩,將來再兩不傷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無奈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都不是那種人,總有一天,我們會造成一個大悲劇!」

    「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說:「我不管一切!老師,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要想甩開我!我不管你的年齡,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不管你有沒有孩子,什麼都不管!」

    「可是,別人會管的!你的父母會管的,社會輿論會管的,前面的阻力還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堅定的說。「我父母會管,會反對,可是我有勇氣去應付這個難關,難道你沒有這份勇氣嗎?」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對熱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資格有勇氣,我卻沒有資格沒有勇氣。」

    「這話怎麼講?」「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審視著康南,說:

    「如果你不是故意這麼說,你就使我懷疑自己對你的看法了,我以為你是堅定而自負的,不是這樣畏縮顧忌的!」

    康南滅掉了手上的煙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腳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為什麼你愛我?你愛我什麼地方?」

    「我愛你,」江雁容臉上浮起一個夢似的微笑。「因為你是康南,而不是別人!」康南凝視著她,那張年輕的臉細緻而姣好,那個微笑是柔和的,信賴的。那對眼睛有著單純的熱情。他覺得心情激盪,感動和憐愛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對他那份強烈的吸引力,匯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來,把她拉進懷裡,他的嘴唇從她的面頰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後停留在那兒。她瘦小的手臂緊緊的勾著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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