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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瓊瑤

    「康南真酸,講個笑話都是酸溜溜的!總是離不開詩呀詞呀的,這一點,你和康南倒滿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說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話,和現在相像的話,不禁又紅了臉。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烏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頭上坐膩了,又都紛紛的站了起來,程心雯提議去看山地姑娘跳舞,於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個竹棚裡面,有一小塊地方,是山地人專門搭起來表演歌舞,以賺遊客的錢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幾張凳子,還有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戲台。一個看門的小女孩看到她們來了,立刻飛奔進去報訊。沒多久,七八個山地少女迎了出來,都穿著圓領對襟短褂,和直籠統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擺都鑲著彩色闊邊,上面繡滿五彩的花紋。頭上全戴著掛滿珠串花珞的沒頂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鈴鐺,赤腳,腳踝上也套著小鈴鐺。她們一出來,就是一陣叮鈴當的鈴響,然後堆著笑,用生硬的國語招呼著:「來坐!來坐!」康南和學生們走進去,大家零亂的坐了下來,並且付了一場歌舞的錢。於是,那些少女們跑到台上,胳膊套著胳膊的跳了起來,邊跳邊唱,歌詞是山地話,難以明白,調子卻單純悅耳。康南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如湘西一帶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灣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煙,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塊小空地,圍著欄杆。康南剛剛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個人倚著欄杆站著,在眺望那一瀉數丈的瀑布。顯然她根本沒有到竹棚裡去,她全神貫注的注視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來。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聽到腳步聲音,江雁容回過頭來,一對夢似的眼光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臉上,她一點兒也沒有驚訝,也沒有點頭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視著他,好像他並不真正出現在她身邊,而是出現在她夢裡。她的短髮被風拂在額前,臉上散佈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康南在她身邊站住,被這張煥發著異樣光采的臉龐震懾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覺得無法說話。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彷彿怕驚嚇著她似的說:

    「我看了你的日記。」果然,他的說話好像使她吃了一驚,她張大眼睛,似乎剛從一個夢中醒來,開始認清面前的環境了。她掉開頭,望著欄杆外的小陡坡,輕聲而羞澀的說:

    「我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你不會笑我吧?」

    「你想我會笑你嗎?」他說。心中猛的一動,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問:

    「你妹妹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抬起頭來:「額上有一個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鏡子歎氣。她本來長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裡傳來鼓掌聲,江雁容吃驚的回轉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語不發的溜進了竹棚裡。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他望著欄杆下面,這欄杆是建在一個小懸崖上,下面是個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衝擊岩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飛濺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渦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進了沉思之中。大約下午五點鐘,她們開始踏上了歸程。剛坐進車子,程心雯忽然宣佈人數少了一個,造成了一陣混亂,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計算錯誤。車開了,大家已經不像來的時候那麼有興致,程心雯歎口氣說:

    「唉!明天還要考解析幾何!」

    「還有物理習題呢,我一個字都沒做。」葉小蓁說。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堆起了一片愁雲。

    「我寧願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參加這個考試那個考試。」何淇說。「我不願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張家華說。

    「怕沒有好東西吃,不能滿足你斜倚欄杆剔板牙的雅興嗎?」程心雯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笑得很短暫。只一會兒,車上就安靜了下來,有幾個同學開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車窗上,頭倚在手腕上,靜靜的注視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邊,用手支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染紅了她們的臉和手。但,沒多久,太陽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氣特別短,黑暗正慢慢的散佈開來。

    第七章

    「江雁容!」中午,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改好的作業本進來,一面叫著說:「康南叫你到他那裡去拿你的日記本!」

    程心雯聳聳肩,望著江雁容說:

    「康南就喜歡這樣,不把你的日記本交給班長拿來,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容從位子上站起來,忽然失去單獨去取日記本的勇氣,她跑到後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著她的手臂走著,嘴裡輕快的哼著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審視了她幾秒鐘,說:「你這兩天不大對頭。」

    「你也不大對頭。」周雅安說。

    「我嗎?」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對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你會罵我,」周雅安說:「我和小徐的誤會解除了,我們已經講和。」「老天!什麼是誤會?他的女朋友嗎?」江雁容說。

    「是的,他否認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說那只是普通同學,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你相信了?」江雁容問。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開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強自己相信。」「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沒辦法,」周雅安說,望著腳下的樓梯,皺皺眉頭:「我愛他,我實在沒有辦法。」

    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說: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鎖那本書,你已經被鎖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輩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債!」

    周雅安不說話,她們走到康南的門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門,周雅安拉住她說:「該我問問你了,你這兩天神情恍惚,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都沒有。」江雁容說。

    「那個附中的學生還在巷子裡等你嗎?」

    「還在。」「你還沒有理過他?」「別胡思亂想了,我下輩子才會理他呢!」江雁容說,伸手敲門。門開了,康南看著江雁容,有點詫異她會拉了一個同伴一起來。江雁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她說:

    「我來拿日記本。」聲音淡淡的。

    康南回轉身子,有些遲疑,終於從枕頭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記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記本放在枕頭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掃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臉上毫無表情。康南把本子遞給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過去,對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一對十分溫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說了一聲謝,幾乎是匆忙的拉著周雅安走了。

    走出單身宿舍,在校園的小樹林外,周雅安說:

    「我們到荷花池邊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過去,她們在荷花池邊的石頭上坐下來,周雅安從旁邊的一株茶花樹上摘下一個紅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撥弄著。江雁容打開了那本日記,一張折疊成四方形的信箋從裡面落了下來,她立即拾起來。周雅安裝作沒有看見,走到小橋上去俯視底下的水。江雁容緊緊的握著那張信箋,覺得心跳得反常,打開信箋,她看了下去:

    「孩子:——」看了這個稱呼,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好半天,才繼續看下去:

    「孩子:

    你肯把你這些煩惱和悲哀告訴我,可見得你並沒有把老師當做木鍾!你是我教過的孩子裡最聰明的一個,我幾乎不能相信像你這樣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憐愛,我想,或者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的聰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輕靈秀氣,不同凡響,以後,許多地方也證實了我的看法。你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為自己編織了許多幻夢,然後又在現實中去渴求幻想裡的東西。於是,你的痛苦就更多於你本來所有的那一份煩惱。孩子,這世界並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願我能幫助你,不止於空空泛泛的鼓勵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記,使我好幾次不能卒讀。你必須不對這世界太苛求,沒有一個父母會不愛他們的孩子,雖然,愛有偏差,但你仍然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許多人還會羨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何必去乞求?你是個天份極高的孩子,我預測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煩惱拋開吧!你還年輕,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著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時候,我會含笑回憶你的日記和你那份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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