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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瓊瑤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他有時真怕這個小女兒,說起話來比刀子還厲害,這本事全是她母親的遺傳。江雁若一面脫鞋一面又說:「早點回來媽媽也高興,你也少輸一點,那個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點了,用話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裡的錢全下到他的袋裡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聲,啼笑皆非的說:

    「胡說!這樣吧,將來我把你教會了,你到弈園給我報仇去!」「哼!自己毀了還不夠,還想毀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聲音從臥室裡傳了出來,顯然她已聽到了父女的這一段談話。

    江仰止不說話了,心中卻有點反感,夫婦生生氣倒無所謂,在孩子面前總該給他保留點面子,現在他在孩子前面一點尊嚴都沒有,孩子們對他說話都是毫無敬意的,這不能說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於說是「毀了」,這兩個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著書包進了江太太的臥室裡,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頭邊堆滿了書,包括幾本國畫畫譜,一本英文成語練習,和一本唐詩宋詞選。江太太雖年過四十,卻抱著「人活到老,學到老」的信念,隨時都不肯放鬆自己。她是個獨特的女人,從小好勝要強,出生於豪富之家,卻自由戀愛的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江仰止。婚後並不得意,她總認為江仰止不夠愛她,也對不起她,但她絕不承認自己的婚姻失敗。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業,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對名利毫不關心。結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貧如洗,不過是個稍有虛名的教授而已,她對這個是不能滿意的。於是,她懊悔自己結婚太早,甚至懊悔結婚,她認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結婚,一定大有成就。這也是事實,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從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脫下華服,穿上圍裙,親自下廚,刀切了手指,煙薰了眼睛,從來不叫苦。在抗戰時,她帶著孩子,跟著江仰止由淪陷區逃出來,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戰後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學著衲鞋底被麻繩把手指抽出血來,她卻不放手,一家幾口的鞋全出自她那雙又白又細的手。跟著江仰止,她是吃夠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卻總是把最寶貴最精華的時間送在圍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個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課不好,滿腦子奇異的思想。有時候她是溫柔沉靜的,有時候卻倔強而任性,有一次,她責備了江雁容幾句,為了江雁容數學總不及格,江雁容竟對她說:「媽,你別這樣不滿意我,我並沒有向你要求這一條生命,你該對創造我負責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滿意我,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

    這是女兒對母親說的話嗎?這幾句話傷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兒育女到底有什麼意思?孩子並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創造了她!雁容生下來的時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帶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說:「你最好把我這條生命收回去!」不過,雁容的話難道不對嗎?本來她就該對這條生命負責,孩子確實沒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實,這孩子有許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個性,那對文學的愛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輕時也有許多幻想,只是長久的現實生活和經驗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卻不能符合她內心的期望。江麟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遺傳了他父親那份馬虎,不肯努力的脾氣,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裡,功課考得好全是憑小聰明,事實上昨天考過的今天就會忘記。他是個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後也不會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個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這是唯一一個不讓她失望的人,功課、脾氣、長相,無一不好。這孩子生在抗戰結束之時,江太太常說:「大概是上帝可憐我太苦了,所以給我一個雁若!」她說這話,充滿了慶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個雁若,她從不想這話會傷了另外兩個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個過份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著母愛。江太太總自認為是個失敗的女人,雖然外界的人都羨慕她,說她有個好丈夫,又有個好家庭。她認為全天下都不瞭解她的苦悶,包括江仰止在內。近兩年來,她開始充實自己,她學畫,以摩西老太太九十歲學畫而成大名來自勵,她也學詩詞,這是她的興趣。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絲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著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兒女,要自立更生。」這是她心中反覆自語的幾句話。

    年輕時代的江太太是個美人,只是個子矮一點,現在她也發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畫,濃密而細長,有一對很大的眼睛,一張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長得都像父親,沉靜秀氣,沒有母親那份奪人的美麗。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妝,雖然四十歲了,她依然不離開脂粉,她認為女人不化妝就和衣飾不整同樣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沒有施脂粉,靠在枕頭上的那張臉看起來就顯得特別蒼白。江雁若跑過去,把書包丟在地下,就撲到床上,滾進了江太太的懷裡,嘴裡嚷著說:「媽,我代數小考考了一百分,這是這學期的第一次考試,以後我要每次都維持一百分!」

    江太太憐愛的摸著江雁若的下巴,問:

    「中午吃飽沒有?」「飽了,可是現在又餓了!」

    「那一定是沒吃飽,你們福利社的東西太簡單,中午吃些什麼?」這天早上,由於江太太生氣,沒做早飯!也沒給孩子們弄便當,所以他們都是帶錢到學校福利社裡吃的。

    「吃了一碗麵,還吃了兩個麵包。」

    「用了多少錢?」「五塊。」「怎麼只吃五塊錢呢?那怎能吃得飽?又沒有要你省錢,為什麼不多吃一點?」「夠了嘛!」江雁若說著,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嬌的說:「媽媽不要生氣了嘛,媽媽一生氣全家都淒淒慘慘的,難過死了!」「媽媽看到你就不生氣了,雁若,好好用功,給媽媽爭口氣!」「媽媽不要講,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說,俯下頭去在江太太面頰上響響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過江太太的臥房,對江太太說了聲:

    「媽媽我回來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沒說什麼,又去和江雁若說話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間裡,把書包丟在床上,就到廚房裡去準備晚飯。她奇怪,自己十三歲那年,好像已經是個大人了,再也不會滾在媽媽懷裡撒嬌。那時候家庭環境比現在壞,他們到台灣的旅費是借債的,那時父親也不像現在有名氣,母親每天還到夜校教書,籌錢還債。她放學後,要帶弟妹,還要做晚飯,她沒有時間撒嬌,也從來不會撒嬌。「小妹是幸運的,」她想:「她擁有一切;父母的寵愛,老師的喜歡,她還有天賦的好頭腦,聰明、愉快,和美麗!而我呢,我是貧乏的,渺小、孤獨,永遠不為別人所注意。我一無所有。」她對自己微笑,一種迷茫而無奈的笑。

    煤球爐裡是冰冷的,煤球早就滅了,她不知道爸爸媽媽中午吃的是什麼。她不會起煤球火,站在那兒呆了兩分鐘,最後歎了口氣,決心面對現實,找了些木頭,她用切菜刀劈了起來,剛剛劈好,江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說:「放下,我來弄!你給我做功課去,考不上大學不要來見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書桌前悶悶的發呆。一股濃煙從廚房裡湧到房間裡來,她把窗子開大了,把書包拿到書桌上。窗外,夕陽已下了山,天邊仍然堆滿了絢爛的晚霞,幾株瘦瘦長長的椰子樹,像黑色剪影般聳立著,背後襯著粉紅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內可愛多了。她把書本從書包裡一本本的抽出來,一張考卷也跟著落了出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張該死的代數考卷。剛才雁若說她的代數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遠考不了!她把考卷對折起來,正預備撕毀,被剛好走進來的江麟看見了,他叫著說:

    「什麼東西?」江雁容正想把這張考卷藏起來,江麟已經劈手奪了過去,接著就是一聲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個大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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