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庭院深深

第50頁 文 / 瓊瑤

    餐桌上的空氣非常沉悶,三個人都默然不語,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帶窺伺性的。他似乎在防範著什麼,或者,他在等待著方絲縈的發作。可是,方絲縈很安靜,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對霈文,即使再埋怨,再發脾氣,又有什麼用呢?亭亭帶著一臉的畏怯,瑟縮在兩個大人的沉默之下。於是,一餐飯就在那沉默而安靜的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方絲縈帶著亭亭走上樓去,在樓梯口,她的腳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是柏霈文帶回來要給她看的那個紙卷,她打開來,看到了一張畫得十分精緻的建築圖樣,上面用紅筆寫著:

    「含煙山莊平面圖」她知道柏霈文這一天忙了些什麼了。他無法再自己設計,只得求助於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築師一定忙了整個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痙攣般的痛楚,呵,這男人!呵,她曾夢想過的含煙山莊!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這紙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聲說:「你的建築圖,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圖樣,一語不發。但他的臉仰向了她,帶著滿臉的期盼與等待,似乎在渴望著她表示一點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她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她的喉嚨哽住了,任何一聲言語都會洩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帶著亭亭繼續往樓上走去,但是,當她上樓前再對他投去一瞥,他那驟然浮上臉來的蕭索、落寞,和失意卻震動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動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裡,教她作功課,陪伴著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邊,望著她那睡意朦朧的小臉。她為她整理著枕頭,拂開那滿臉的髮絲,同時,輕輕的、輕輕的,她為她唱著一支催眠歌:

    「夜兒深深,人兒靜靜,

    小鳥兒也停止了低吟,

    萬籟俱寂,四野無聲,

    小人兒啊快閉上眼睛,

    風聲細細,夢魂輕輕,

    願微笑在你唇邊長存!……」

    那孩子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的再看了方絲縈一眼,她打了個呵欠,口齒不清的說:

    「老師,你像我媽媽!」

    閉上眼睛,她睡了。方絲縈彎下身子,輕吻著她的額,再唱出下面的兩句:「睡吧睡吧,不要心驚,

    守護著你啊你的母親!」

    孩子睡著了。她給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彎裡。然後,她站在床邊,靜靜的望著她,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那孩子的臉像浮在一層水霧裡,好久之後,她悄悄的退出了這房間,關上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靠在門邊上,在一動也不動的傾聽著她的動靜。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頭,想繞過他回到自己的屋裡去,可是,他準確的攔住了她。「絲縈!」他輕聲叫:「說點兒什麼吧!為你所受的委屈發脾氣吧!別這樣沉默著。好嗎?」

    她不語,兩滴淚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頰,跌落了下去。她輕輕的擺脫了他,向自己的門口走去,他沒有再攔阻她,只是那樣靠在那兒,帶著一臉的痛楚與求恕。她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回過頭來,低低的拋下了一句:

    「再見!」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門關了起來。

    第二十六章

    午夜,方絲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呆呆的發著愣。在她身邊的地毯上,她的箱子打開著,所有的衣物都已經整齊的收拾好了。她本來準備再一次的不告而別,可是,到了臨走前的一剎那,她又猶豫了。她是無法拎著箱子悄無聲息的離開的,而且,正心的課程必須繼續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給了別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後再租一間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課。但是,這樣,柏霈文會饒過她嗎?「呵,這一切弄得多麼複雜,多麼混亂!」

    她想著,眼睛已經瞪得干而澀。這家庭,在經過愛琳這樣強烈的侮辱和驅逐之後,什麼地方還能容她立足?走,已經成了當急之務,她無法再顧慮亭亭,也無法再做更深一層的研究了。是的,她必須離去,必須在愛琳回來之前離去!否則,她所面臨的一定是一連串更深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猶豫了,她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女主人已經對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有走!她站了起來,對著地上的那口箱子又發了一陣呆,最後,她長歎了一聲。合起箱子,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麼箱子呢?她盡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再來取這口箱子,即使不要它,也沒什麼關係,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窮丫頭了,在她的銀行存折上,她還有著足夠的金錢。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的,她看了看床頭櫃上的玫瑰花,依稀恍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個淒苦的風雨之夜!這是第二次,她被這個家庭所放逐了!呵!柏霈文,柏霈文,她與這個名字是何等無緣!她的眼睛朦朧了。

    忽然,她驚覺了過來,夜已深了,愛琳隨時可能回來,此時不走,還等到什麼時候?她拉了拉衣領,再歎了口氣,打開房門,她對走廊裡看過去,四周靜悄悄的,整個柏宅都在沉睡著,柏霈文的房門關得很緊,顯然,他也已經進入夢鄉了。她悄悄的走了出來,輕輕的,輕輕的,像一隻無聲的小貓。她走下樓,客廳裡沒有燈光,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到。她不敢開燈,怕驚醒了下人們。摸索著,她向門口走去,她的腿碰到了桌腳,發出一聲輕響,她站住,側耳傾聽,還好,她並沒有驚醒誰。她繼續往前走,終於走到了門口,她伸出手來,找到了門柄,剛剛才扭動了門柄,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驚,不自禁的發出一聲輕喊,然後,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同時,聽到了霈文那低沉而瘖啞的聲音:

    「我知道你一定又會這樣做!不告而別,是嗎?所以我坐在這兒等著你,你走不了!含煙,我不會再放過你了!永遠不會!」她掙扎著,想掙出他的懷抱,但他的手腕緊箍著她,他嘴裡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這樣是沒用的,」她說,繼續掙扎著。「你放開我吧!如果我安心要走,你是怎樣也留不住的!」

    「我知道,」他說:「所以,我要你打消走的念頭!你必須打消!」「留在這兒聽你太太的辱罵?」她憤憤的問。「十年前我在你家受的屈辱還不夠多,十年後再回到你這兒來找補一些,是嗎?」「你不會再受任何委屈,任何侮辱,我保證。」

    「你根本保證不了什麼。」她說:「你還是放開我吧,我一定要在你太太回來前離開這兒!」

    「你就是我太太!」她停止了掙扎,站在那兒,她在黑暗中瞪視著他的臉,一層憤怒的情緒從她胸中升了起來,迅速的在她血管中蔓延。許許多多積壓的委屈、冤枉、憤怒,都被他這句話所勾了起來,她瞪著他,狠狠的瞪著他,憋著氣,咬著牙,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還敢這樣說?你還敢?你給過我一些什麼?保護?憐惜?關懷?這十年來,你在做些什麼……」

    「想你!」他打斷了她。

    「想我?」她抬高了眉毛。「愛琳就是你想我想出來的嗎?」

    「那是媽的主意,那時我消沉得非常厲害,她以為另一個女人可以挽救我,自你走後,媽一直對我十分歉疚,她做一切的事,想來挽回往日的過失,你不知道,後來媽完全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想聽!」她阻止了他。「我不想再聽你的任何事情,你最好放開我,我要走了!」

    「不!」他的手更加重了力量。「什麼都可以,我就是不能放開你!」「你留不住我!你知道嗎?明天放學後,我可以根本不回來,你何苦留我這幾小時,讓我再受愛琳的侮辱?你如果還有一點人心,你就放手!」

    「我不能放!」他喘息著,他的聲音裡帶著強烈的激情。「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失去過你,我不能讓老故事重演,我有預感,如果我今夜讓你離開,我又會失去你!你原諒我,含煙,我不能讓你走!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會發瘋,我會發狂,我會死去,我會……呵,含煙,請你諒解吧!」

    「我不要聽你這些話,你知道嗎?我不在乎你會不會發瘋發狂,你知道嗎?」她的聲音提高了,她奮力的掙扎。「我一定要走!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她喊著,拚命扳扯著他的手指。

    「不,含煙,我絕不讓你走,絕不!」他抱緊了她,他的胳膊像鋼索般捆牢了她,她掙不脫,她開始撕抓著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緊箍不放,她扭著身子,喘息著,一面威脅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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