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庭院深深

第46頁 文 / 瓊瑤

    「接著幾天之內,我打聽了許多有關你家裡的事情,我知道你家的舊傭人都已不在,甚至連工廠中都換了新人,我知道立德也已離開,我再也不怕這附近會有人認出我來,因為以前的含煙,也是終日關在家裡,鎮上沒有人認識的。所以,我大膽的留下來,並謀得了正心的教員位置。但,為了怕有人見過我的照片,我仍然變換了服裝和打扮,戴上了一副眼鏡。」「其實,這是無用的,」高立德接口說:「服裝打扮和時間都改變不了你,你依然漂亮,只是,你顯得堅定了,成熟了,有魄力了!」「事實上,你要知道,我已不再是含煙了!」方絲縈說,定定的注視著高立德。「那個含煙早就淹死了!也因為有這份自信,所以我敢於走進柏家的大門,來當亭亭的家庭教師!」

    「可是,你第一晚來這兒吃飯,我就有了那種感覺,」柏霈文說,他又顯得興奮了。「我覺得你像含煙,強烈的感覺到含煙回來了,所以,我才會那樣迫切的爭取你!又佈置下那間和當初一模一樣的房間,來刺探你!自從含煙山莊燒燬後,我再也不種植玫瑰花,我怕聞那股花香,它使我黯然神傷,但是,為了你,我卻吩咐他們準備一瓶黃玫瑰。你瞧,我並不是茫然無知的!但是,你逃避得太快了!每次我要刺探你的時候,你就遠遠的逃開!哎,含煙,你讓我在暗中摸索了這麼久!」「你早就懷疑了?」「是的!我一日比一日加深我的懷疑,我開始想,含煙不一定是死了!我們始終沒有撈著屍體,憑那一點斷定她是死了呢?於是,我的信心越來越強了,再加上老尤又說……」

    「老尤?」她怔了怔。「是的,老尤!你不認得他,他卻在十年前見過你,他原是給工廠開運輸茶葉的卡車司機,你在工廠的時候,他見到過你。但是,到底是十多年了,他也無法斷定了,但是,據他的許多敘述和描寫,使我更加相信你是含煙,所以……」

    「哦,原來老尤是你的密探!」方絲縈恍然的說:「怪不得他總是用那樣怪怪的眼光看我!」

    「你不要責怪他,」柏霈文說:「他對你非常恭敬的!他認為你是個最完美的女性!事實上,你一走進柏家,就已經成女主人了,亞珠也崇拜你!」

    「女主人!」方絲縈冷笑了一聲:「我可不稀罕!」

    「我知道,」柏霈文急切的說,那層焦灼的神情又來到他的臉上。「不是你稀罕,是我稀罕!」

    「是?」她冷冷的說:「這是人類的通病,失去的往往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知珍惜了!」

    「再試一次,好嗎?」他迫切的問。

    「我說過了,不!」她注視著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再告訴我一件事,那晚在含煙山莊的廢墟裡,你知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哦!」他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我不能斷定,但是,我希望是你,也希望你就是含煙!」

    「你用了一點詭計,我想。什麼時候,你才能斷定我是含煙了?」「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發現你睡在躺椅上,而老尤又告訴我,你昨晚回來時,曾掉落了一朵玫瑰花,含煙山莊的玫瑰花!那時,我就知道了,所有的前後情形都連鎖了起來,我知道:方絲縈就是章含煙!」

    「那麼,你還要叫立德來做什麼?」

    「防止你逃避!你會逃避的,我知道!而且,我也還不能百分之百的斷定!」「好了,現在,你拆穿了我。」方絲縈用一種堅定的、冷淡的語氣說:「我在住到這兒的第一天,就下過一個決心,我不被認出來就罷了,如果有一天被認出來了,那就是我離開的一天!」「含煙!」柏霈文的臉色又蒼白了。「我說過,我不敢祈求你原諒,但是,你看在亭亭的面子上吧!」

    「亭亭?」她站了起來,走到窗口。「你就會抬出亭亭來做武器!」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怨憤。「你不愛護她,你不憐惜她,逼得我不得不留在這兒,現在,你又想用她來做武器拴住我!」

    「不是的,含煙!」「我不是含煙!」「好的,絲縈,」他改口說:「我是愛那孩子的,但是,她更需要母親呵!」方絲縈閉上了眼睛,她又覺得暈眩,柏霈文這句話擊中了她的要害,攻入了她最軟弱的一環!亭亭!亭亭!亭亭!她怎忍心離去?怎忍心拋開那可憐的孩子?她的嘴裡說得再強硬,她心中卻多麼軟弱!事實上,她願用全世界來換取和那孩子在一塊兒的權利!她不能容忍和那孩子分離,她根本不能容忍!用手扶住了落地窗的框子,她把額頭倚在手背上,她閉著眼睛,滿心絞痛,痛得額上冷汗。她將怎樣?她到底將要怎樣?一隻手輕輕的搭在她的肩上,她一驚,回過頭來,是高立德。他用一對好溫和、又好瞭解的眸子瞧著她,低低的說:

    「留下吧!含煙!隨便你提出什麼條件,我想霈文都會答應你的。主要的是,你們母女別再分開了!」

    「是的,」霈文急急的接口,他也走到窗前來,滿臉焦灼的祈求。「只要你留下,隨便你提什麼條件都可以!」

    「真的嗎?」她沉吟著。

    「是的!」柏霈文堅決的說。

    「你不會反悔?你不會破壞約定?」

    「不會!你提出來吧!」

    「那麼,第一點,我是方絲縈,不是含煙,你不許叫我含煙!我仍然是亭亭的家庭教師!」

    「可以!」「第二點,你永不可以侵犯我!也不許示愛!」

    「含煙……」他喊著。

    「怎樣?做不到嗎?」她抬高了聲音。

    「不不!」他立即說,咬了咬牙。「好!我答應你,再有呢?」

    「關於我是含煙這一點,只是我們三人間的秘密,你絕不能再洩漏給任何人知道!我要一切維持現狀!」

    「可以!」「還有,」含煙咬了咬嘴唇。

    「怎樣?」柏霈文追問。

    「你必須和愛琳和好!」

    「什麼?」他大吃了一驚。

    「你必須和愛琳和好!」方絲縈重複了一句。「她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心裡沒有含煙的鬼魂,你們可以相處得很好!事實上,她是很愛你的!」「你這是強人所難!」他抗聲說:「這太過分了!含煙!」

    「瞧!馬上就犯忌了!」

    「哦,絲縈,」他改口,焦灼而煩躁的。「除去這最後一項,其他我都可以答應你!」「不能除去!你要為跟她和好而努力,我會看著你,否則,我隨時離去!」「絲縈,求你……」「不行!」她斬釘截鐵的。

    「哦!」他猶豫的說,額上有著汗珠,終於,他橫了橫心,一甩頭說:「好吧!我就答應你!」

    方絲縈輕呼出一口氣來,忽然覺得好疲倦好疲倦。屋內沉靜了下去,這晚的談話,是如此的冗長!她虛弱的看向窗外,遠遠的天邊,已經冒出了黎明時的第一線曙光。

    第二十四章

    早上,雖然帶著一夜無眠的疲倦,方絲縈仍然牽著亭亭的手,到學校去上課了。目送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門口,都佇立良久。然後,高立德歎口氣說:「真是讓人不能相信的事!」

    這是暮秋時節,陽光燦爛而明亮的照射著,柏霈文沐浴在陽光裡,帶著滿身心難言的溫暖和激情。一夜長久的談話並沒有使他疲倦,相反的,卻讓他振奮和激動。感覺得到那份陽光的美好,他說:「我們走走,如何?」「好吧,」高立德點點頭。「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園,我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你讓野草全竄出來了。」

    「我還有心情管那個!」柏霈文慨然而歎。他們沿著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的注視著那些茶樹,不時跑進茶園裡去,摘下一片葉子來察看著。柏霈文卻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說:「告訴我,她變了很多,是嗎?」

    「你是說含煙?」高立德沉吟著。「是的,她是變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著。「她比以前成熟,堅定,而且,更迷人了。」「是嗎?」柏霈文吸了口氣。「我猜也是這樣的!立德,你猜怎麼,我要重新開始,我要爭取她!不計一切的爭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的說:「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她再也不是個柔弱的、嬌怯的小女孩,她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她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則,她會離開這兒!」「可是——」霈文急急的說:「難道她一點也不顧慮以前的恩情?」「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對不起她,她對你的懷恨可能遠超過恩情!何況,十年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她仍然小姑獨處,而你反而另結新歡!你希望她記住什麼恩情呢?」柏霈文怔住了,一層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兒,好半天默然不語。半晌,他才喃喃的重複了一句:「是的,我希望她記住什麼恩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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