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瓊瑤
停在含煙的房門口,他剛舉起手來,門上貼著的一張大紅紙條「吉屋招租」就觸目驚心的呈現在他眼前,他大吃了一驚,心頭迅速的祈禱著;不不,含煙,你可不能離去,你絕不能!敲了門,裡面寂然無聲。一層不祥的預感使他的心發冷,他再重重的敲門,這次,有了回聲了,一陣拖板鞋的聲音來到門口。接著,門開了,那不是含煙,是個梳著髮髻的老太婆。「先生,你要租房子嗎?」老太婆問。
「不,我找一位小姐,一位章小姐。」他急切的說。
「章小姐搬家了。」「搬家了?」他的頭涔涔然,四肢冰冷。「什麼時候搬的?」
「昨天晚上。」老太婆轉過身子,想要關門,他邁前一步,急急的擋在門前。「請問,你知道她搬到哪裡去了嗎?」
「不知道。」「你知道她養父母的家在哪兒嗎?」他再問,心底有份近乎絕望的感覺。「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太婆不耐的說,又想要關門。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塞進那老太婆的手中,幾乎是祈求似的說:「請讓我在這屋子裡看看,好嗎?」他心中還抱著一線希望,她既然昨天才搬走,這屋子裡或多或少會留下一些東西,一個地址,一個親友的名字,或是其他的線索,他必須要找到一點東西,他必須要找到她!
老太婆驚喜交集的握著那些鈔票,一百元,半個月的房租呢!這準是個有錢的瘋子!她慌忙退後,把房門開得大大的,一疊連聲的說:「你看吧!隨你怎麼看!隨你看多久!」
他走了進去,環室四顧,一間空空的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潔,床和桌子都是房東的東西,仍然留在那兒沒有搬走。房內依稀留著含煙身上的衣香,他也恍惚看到含煙的影子,坐在床沿上,眉梢輕顰,雙眸脈脈。他重重的甩了一下頭,走到書桌前面,他拉開了抽屜,裡面留著幾個沒用過的空白信封,一個小小的案頭日曆,他翻了翻日曆,希望上面能留下一些字跡,但是,上面什麼都沒有。其他幾個抽屜根本就是空的。他再對四周望了望,這屋子中找不出什麼痕跡來。低下頭,他發現桌下有個字紙簍,彎下身子,他拉出那個字紙簍,裡面果然有許多廢紙,他一張張的翻閱著,一些帳單,一些文藝作品的剪報,一些包裝紙……然後,他看到一個揉縐的紙團,打開來,卻是他寫給她的那個短箋,上面被紅色鉛筆劃了無數個「×」號,劃的人那麼用力,紙都劃破了,在信後的空白處,他看到含煙的筆跡,凌亂的寫著一些句子:
「柏霈文,你多殘忍!你多現實!你不必用五千元打發我走,我會好好的離去,我不會糾纏你。但是,我恨你!
哦,不不,霈文,我不恨你,只要你肯來,我求你來,來救救我!我不再要孤獨,我不再要飄泊,我愛你,霈文,如果你肯來,如果你不追究我的既往,我將匍匐在你的腳下,終身做你的女奴!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我期盼你的殷切,我愛你的瘋狂,柏霈文!柏霈文!柏霈文!柏霈文!……救我吧!霈文!救我吧!否則我將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否則我將沉淪!救救我!霈文!可是,你為什麼不來呢?兩天了,你真的不來了!
你像一般世俗的人那樣摒棄我,鄙視我,輕蔑我,你是高貴的先生,我是污穢的賤貨!
我還能期望什麼?我不再做夢了,我多傻!我竟以為你會回心轉意。我再不做夢了,我永遠不再做夢了,毀滅吧!沉淪吧!墮落吧!嫁給那個白癡吧!還有什麼關係呢?含煙,含煙,你只是別人腳下的一塊污泥!霈文,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在無數個「恨你」之後,紙已經寫完了,柏霈文顫抖的握著這張紙,冷汗從他的額上沁了出來,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對含煙做了些什麼,他才知道自己怎樣侮辱和傷害了那顆脆弱的心靈,他也才知道那女孩是怎樣癡情一片的愛著他,她把一切告訴他,因為不願欺騙他,她以為他能諒解這件事,能認識她那純真的心與靈,而他呢?他卻送上了五千元「分手費」!他蹌踉的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用手捧住了他那昏昏沉沉的頭顱,再看了一遍那張信箋上的字跡,他的心臟緊縮而痛楚,他的喉嚨乾燥欲裂,他的目光模糊,他的心靈戰慄,他看出那紙條中所顯示的途徑——她將走回地獄裡去了。她在絕望之中,天知道她會選擇那一條路!他多恨他自己,恨他為什麼不早一天想明白,為什麼不在昨晚趕來!現在,她在何處?她在何處?
「我要找到你!含煙,我要找到你!」他咬著牙喃喃的說:「那怕你在地獄裡,我也要把你找回來!」
第十五章
一個月過去了,含煙仍然如石沉大海。柏霈文用盡了一切可以用的方式去找尋,他詢問了顏麗麗,他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他甚至托人去派出所調查戶口的登記,但是,含煙像是一個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一點蹤跡都找尋不出來。
他懊惱往日從沒有問過含煙關於她養父母的姓名地址,如今,他失去了一切的線索,報上的尋人啟事由小而擴大,連續登了一星期,含煙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柏霈文迅速的消瘦和憔悴了,他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終日惶惶然如一隻喪家之犬。他在家裡一分鐘都待不住,他怕含煙會有電話打到工廠裡,但是,在工廠中,他同樣一分鐘也坐不住,隨時隨刻,他就會在一種突來的驚懼中驚跳起來,幻想她已經結婚了,嫁給了那個白癡。於是,他會週身打著寒戰,全身心都痙攣起來。這一切逃不過柏老太太和高立德的眼光。高立德,這是個苦學出來的年輕人,大陸淪陷後,他隻身來台,在大學中念農學院,和柏霈文同學。由於談得投機,兩人竟成莫逆之交。因此,高立德畢業之後,就搬到柏宅來住,柏霈文把整個的茶園,都交給高立德管理。高立德學以致用,再加上他對茶園有興趣,又肯苦幹,竟弄得有聲有色,柏家茶能歲收七、八次,都是高立德的功勞。柏霈文為了感激高立德,就算了他股份,每年付與高額的紅利。因此,高立德在柏家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是柏霈文的知己、兄弟,及助手。這天晚上,高立德和柏老太太都在客廳中,柏霈文又在室內來來往往的走個不停,最近,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這樣走來走去,甚至深夜裡,他在臥室中,也這樣走個不停,常常一直走到天亮。「霈文,」柏老太太忍不住喊:「你怎麼了?」
「哦?」柏霈文站住了,茫然的看了母親一眼。
「一個小女工,就能把你弄得這樣神魂不屬嗎?」柏老太太盯著他。「哦?媽?」他驚異的說:「你怎麼知道——」
「我都知道,」柏老太太點點頭。「霈文,我勸你算了吧!她不適合你,也不適合我們這個家庭,她是在吊你胃口,你別上這個女孩的當!」「媽!」柏霈文反抗的說:「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認得她!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
「我不知道?」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毛。「這種女孩子我才清楚呢,我勸你別執迷不悟吧!瞧她把你弄成什麼樣子了!你去照照鏡子去,還有幾分人樣沒有?你也真奇怪,千挑萬選,多少名門閨秀都看不中意,倒看上了廠裡一個女工!」
「人家也是高中畢業呢!」柏霈文大聲說。「當女工又怎樣呢,多少大人物還是工人出身呢!」
「當然,」柏老太太冷笑了一聲。「這個女工也已經快成為老闆娘了!」「別這樣說,媽,」柏霈文站在母親的面前,像一尊石像,臉色蒼白,眼光陰鬱。「她並不稀奇嫁給我,她已經失蹤一個月了。」「她會出現的,」柏老太太安靜的說:「她已經下了釣餌,總會來收竿子的。不過,霈文,我告訴你,我不要這樣的兒媳婦。」柏霈文僵立在那兒。老太太說完,就自顧自的站起身來,逕自走上樓去了。柏霈文仍然站在那兒發愣,直到高立德走到他的面前來,遞給他一支燃著了的煙。
「我看你需要一支香煙。」高立德微笑的說。
柏霈文接過了煙,長歎一聲,廢然的坐進沙發裡,把手指深深的插進頭髮中。高立德也燃起一支煙,坐在柏霈文的對面,他靜靜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出來讓我幫你拿拿主意。」
柏霈文抬起頭來,看了高立德一眼,高立德的眼光是鼓勵的。他又歎了口氣,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那濃濃的煙霧在兩個男人之間瀰漫。高立德交疊著腿,樣子是閒散而瀟灑的,柏霈文緊鎖著眉,卻是滿臉的煩悶和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