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庭院深深

第24頁 文 / 瓊瑤

    「怎樣?」柏霈文問。「好美!」含煙倚著欄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著四肢,迎風而立。風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亂了她的髮絲,她輕輕的念著前人的詞句:「柳煙絲一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欄杆,夕陽無限山。」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這天,她穿著件純白色的洋裝,小腰身,寬裙子,迎風佇立,飄然若仙。這就是那個渾身纏著藍布,暈倒在曬茶場上的女工嗎?他覺得精神恍惚,神志迷離。聽著她用那低柔清幽的聲音,念著「休近小欄杆,夕陽無限山。」他就更覺得意動神馳,站在她的身邊,他不自禁的用手攬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過許多詩詞?」「是的,我喜歡。」她說。「日子對於我,常常是很苦澀的,於是,我就念詩念詞,每當我煩惱的時候,我就大聲的念詩詞,念得越多,我就越陷進那份優美的情致裡,於是,我會覺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煩惱都沒有了。」

    他深深的注視她,怎樣一個雅致而動人的小女孩!她那領域會貧瘠嗎?那將是塊怎樣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進去,他一定要佔有它,他要做這塊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煙!」他動情的低喚了一聲。

    「嗯?」「你覺得我很鄙俗嗎?」他問,自覺在她面前,變得傖俗而渺小了。「怎會?你堅強,你細緻,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見過的人裡最有深度的一個。」

    他的心被這幾句話所漲滿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蕩漾,他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問。「真的。」她認真的說。

    「那麼,你可以為我把你那塊領域的門打開嗎?」他屏息的問。「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頭轉向一邊,指著欄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園說:「有玫瑰花,你聞到玫瑰花香了嗎?我最喜歡玫瑰花,尤其是黃玫瑰。我總是夢想,自己有個種滿玫瑰花的大花園。」「你會有個大花園,我答應你。但是你別岔開我剛才的話題,你還沒有答覆我。」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

    「我說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麼,讓我說得更明白一點……」

    他的話還沒說完,侍者送菜來了,含煙迅速的轉過身子,向落地窗內走去,一面說:

    「菜來了,我們吃飯吧!我餓了。」

    柏霈文氣結的看著她,她卻先坐回桌邊,對著他巧笑嫣然。他從鼻子裡呼出一口長氣,只得回到桌前來。坐下了,他們開始吃飯,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臉上,她像是渾然不覺,只默默的、甜甜的微笑著。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說:

    「你喜歡詩詞,知道一闋詞嗎?」

    「那一闋?」她問,揚著一對天真的眸子。

    他望著她,慢慢的念了出來: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早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她注視著他,因為喝了一點酒,帶著點薄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微帶醺然,面頰微紅,嘴唇濕潤而紅艷。唇邊依然掛著那個微笑,一種天真的,近乎孩子氣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他瞪著她,有點生氣。可是,她那模樣是讓人無法生氣的。他吸了口氣,說:「你在捉弄我,含煙,我覺得,你是有意在欣賞我的痛苦,看不出來,你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小東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從她唇邊緩緩的隱去,她看著面前的杯碟,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的抬起頭來,那臉上沒有笑意了,也沒有天真的神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哀懇的,祈求的神色,那大眼睛裡,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讓你痛苦,先生。如果你問我對你的感覺,我可以坦白說,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別和我談別的,我們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比我好的女孩……」「你是什麼意思?」他盯著她,突然恍然的說:「哦,我懂了,你以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這怪我沒把意思說清楚,含煙,讓我坦白的問你一句,你有沒有一些些喜歡我?」

    她扭開了頭,低聲的說:

    「求求你!我們不談這個吧!」

    「含煙!」他再緊緊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驚的猛搖著她那顆小小的頭。「別逼我,請你!」「含煙——」「求你!」她仰視著他,那眼光裡哀懇的神色更深了,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話,他瞪視著那張因驚惶而顯得蒼白的面龐,那黝黑而淒涼的眼睛,那微顫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了,歎了口氣,他廢然的低下了頭,說: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運氣不太好!我們就不談吧,但是,別以為我會放過你,含煙,我這一生都不會放過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聲。

    「夠了,我不喜歡聽這稱呼,」他蹙著眉,自己對自己說。「彷彿她不知道你的名字。」轉回頭,他再面對含煙:「好,快樂起來吧,最起碼,讓我們好好的吃一頓吧!」

    第十三章

    秋天來了。柏霈文沉坐在沙發的一角中,用一張報紙遮住了臉,但是,他的目光並沒有停在報紙上。從報紙的邊緣上掠過去,他悄悄的注視著那正在書桌後面工作著的章含煙。她正在擬一封信稿,握著筆,她微俯著頭,一邊的長髮從耳際垂了下來,臉兒半遮,睫毛半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齒半咬著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專注的,用心的。好一會兒,她放下了筆,抬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際飄浮的雲彩,或是那圍牆外的一棵金急雨樹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裡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薄霧,眉毛微微的揚著,她的思緒顯然飄浮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裡,那境界是旖旎的嗎?是神秘的嗎?是不為人知的嗎?柏霈文放下了報紙,陡的站起身來了。含煙被他所驚動了,迅速的,那眼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在他的臉上,給了他一個匆促的笑。

    「別寫了,含煙,放下你的工作。」他說。

    「幹嘛?」她懷疑的抬起眉梢。

    「過來,到沙發上來坐坐。」「這封信還沒寫完。」「不要寫完,明天再寫!」

    「是命令嗎?」她帶笑的問。

    「是的。」她走了過來,微笑的在沙發上坐下,仰頭望著他,眼裡帶著抹詢問的意味,卻一句話也不說。那含笑的嘴角有個小渦兒,她抿動著嘴角,那小渦兒忽隱忽現。柏霈文走過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他俯身向她,眼睛緊盯在她臉上,他壓低了聲音說: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麼時候為止?」

    「捉迷藏?」她閃動著眼瞼,露出一臉天真的困惑。「什麼意思呢?」「你懂我的意思!」他的眼睛冒著火。「不要跟我裝出這份莫名其妙的樣子來!」「哦?先生?」她睜大了那對驚惶的眸子。「別這麼凶,你嚇住了我。」他瞅著她,那模樣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臉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睜著,坦白、驚惶、天真,而又濛濛如霧的,盛載著無數無數的夢與詩,這是怎樣的一對眼睛,它怎樣的絞痛了他的心臟,牽動了他的六腑。他覺得呼吸急促,他覺得滿胸腔的血液都在翻騰洶湧,緊緊的盯著她,他衝口而出的說:

    「別再躲避我,含煙,我要你!」

    她吃驚的蜷縮在沙發裡,眼光裡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懼的光。「不,先生。」她戰慄的說。

    「解釋一下,『不,先生。』是什麼意思?」

    她瑟縮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隱進沙發裡面去。

    「我不願,先生。」她清晰的說。

    他瞪著她,沉重的呼吸扇動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裡燃燒著兩簇火焰,那火焰帶著那麼大的熱力逼視著她,使她不自禁的戰慄起來。「你以為我在兒戲?」他問,聲音低而有力。「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給我,懂嗎?我要娶你,懂嗎?」

    她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他微微用力,她痛楚的呻吟了一聲,蜷曲著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帶著股堅定的、抗拒的力量望著他。

    「他是誰?」他問。「什麼?」她不解的。「我那個對手是誰?你心目中那個男人!」

    她搖搖頭。「沒有。」她說。「沒有人。」

    「那麼,為什麼拒絕我?我不夠好嗎?不夠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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