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瓊瑤
「是的。這兒是個小鎮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絲縈直視著柏霈文,這是和盲人對坐的好處,你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他,研究他。「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現在喝不著了。」柏霈文出神的說。「怎麼呢?」方絲縈盯著他。
「我們很久不出產這種茶了。」柏霈文神色有點蕭索,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深思著什麼,然後,他忽然轉過頭去說:「亭亭,你在這兒嗎?」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過去,用手抓住她父親的手。「我在這兒呢!」「好的,」柏霈文說,帶著點兒命令的語氣。「現在你上樓去吧!去做功課去,我有些話要和方老師談談,你不要來打擾我們!」「好的。」柏亭亭慢慢的、順從的說,但是多少有點兒依戀這個環境,因此遲遲沒有移動。又對著方絲縈不住的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洩露她們間的秘密。方絲縈對她微笑點頭,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聲音說:
「怎麼,你還沒有去嗎?亭亭!」
「哦,去了,已經去了。」那孩子一疊連聲的喊著,一口氣衝進飯廳,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樓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後,方絲縈靠進了沙發裡,啜了一口茶,她深深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慢吞吞的、詢問的說:「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煙,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噴著煙霧。好一會兒,他才突然說:
「方小姐,你今年幾歲?」
方絲縈怔了怔,接著,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麼似的,她支吾的說:「我告訴過你我並不很年輕,也不見得年老。在國外,沒有人像你這樣魯莽的問一位小姐的年齡。」
「現在我們不在國外。」柏霈文聳了一下肩,但,他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還沒有結婚?為什麼?」
方絲縈再度一怔。「哦,柏先生,」她冷淡的說:「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麼?難道你請我來,就是要調查我的身世嗎?」
「當然不是,」柏霈文說:「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一位漂亮的女性,為什麼會放棄美國繁華的生活,到鄉間來當一個小學教員?」「漂亮?」方絲縈抬了抬眉毛:「誰告訴你我漂亮?」
「亭亭。」「亭亭?」方絲縈笑笑。「孩子的話!」
「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柏霈文再噴了一口煙,率直的說:「在美國,你遭遇了什麼感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這兒,為了休養你的創傷,或者,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情,或是一個人?」方絲縈完全愣住了,瞪視著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久,她才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來,軟弱的叫了一聲:「哦,柏先生!」「好了,我們不談這個,」柏霈文很快的說:「很抱歉跟你談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時間之內,不會回美國吧?」
「我想不會。」「那麼,很好,」柏霈文點了點頭,手裡的煙蒂幾乎要燒到了手指,他在桌上摸索著煙灰缸,方絲縈不由自主的把煙灰缸遞到他的手裡,他接過來,滅掉了煙蒂,輕輕的說:「謝謝你。」方絲縈沒有回答,她默默的啜著茶,有些兒心神恍惚。
「我希望剛才的話沒有使你不高興。」柏霈文低低的說,聲音很溫柔,帶著點兒歉意。
「哦,不,沒有。」方絲縈振作了一下。
「那麼,我想和你談一談請你來的目的,好嗎?」
「是的。」「我覺得——」他頓了頓。「你是真的喜歡亭亭那孩子。」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搬到我們這兒來住。」
「哦?柏先生?」方絲縈驚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請你住到我們這兒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我猜,這孩子的功課並不太好,是嗎?」
「她可以進步的——」
「但,需要一個好老師。」柏霈文接口說。
方絲縈不安的移動了一下身子。
「哦,柏先生……」她猶豫的說:「我不必住到你家來,一樣可以給這孩子補習,事實上,現在每天……」「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斷了她。「你每天給她補一小時,而且拒收報酬,你不像是在美國受教育的。」
方絲縈沒有說話。「我知道,」柏霈文繼續說:「你並不在乎金錢,所以,我想,如果我告訴你,報酬很高,你一定還是無動於衷的。」
方絲縈仍然沒有說話。
「怎樣?方小姐?」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傾了一些。
「哦,」方絲縈困惑的皺了皺眉頭。「我不瞭解,柏先生,假若你覺得一個小時的補習時間不夠,我可以增加到兩小時或三小時,我每晚吃完晚飯到這兒來,補習完了我再回去,我覺得,我沒有住到你這兒來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煙,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嘴唇,困難的說。「我相信你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傳說。」方絲縈垂下了頭。「是的。」她輕聲說。「那麼,你懂了嗎?」他的神色黯淡,呼吸沉重。「那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是的。」方絲縈也咬了咬嘴唇。
「所以,你該瞭解了,我不止要給那孩子找一個家庭教師,還要找一個人,能夠真正的關切她,愛護她,照顧她,使她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孩子。」
「不過,我聽說……」方絲縈覺得自己的聲音干而澀。「你已給這孩子找到了一個母親了。」
柏霈文一震,一長截煙灰落在襯衫上了。他的臉拉長了,陡然間顯得又憔悴又蒼老,他的聲音是低沉而壓抑的。
「這也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之一,」他說,帶著一份難以抑制的激動。「告訴你,那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如果她受了什麼委屈,她不會在我面前洩露一個字,那怕她被折磨得要死去,她也會抱著我的脖子對我說:『爸爸,我好快樂!』你懂了嗎?方小姐。」方絲縈倏然把頭轉向一邊,覺得有兩股熱浪直衝進眼眶裡,視線在一剎那間就成為模糊一片。一種感動的、激動的,近乎喜悅的情緒掠過了她。啊,這父親並不是像她想像那樣懵懂無知,並不是不知體諒,不知愛惜那孩子的啊!她閃動著眼瞼,悄悄的拭去了頰上的淚,在這一瞬間,她瞭解了,瞭解了一份屬於盲人的悲哀!這人不止要給女兒找一個保護者,這人在向她求救啊!「怎樣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的問了一句。
「噢,我……」方絲縈心情紊亂。「我不知道……我想,我必須要考慮一下。」「考慮什麼呢?」「你知道,我是正心的老師,亭亭是我的學生,我現在再來做亭亭的家庭教師,似乎並不很妥當,會招致別人的議論……」「哼!才無稽呢!」柏霈文冷笑的說:「小學教員兼家庭教師的多的是,你絕不是唯一一個。如果你真在乎這個,要避這份嫌疑的話,那麼,辭掉正心的職位吧!正心給你多少待遇,我加倍給你。」方絲縈不禁冷冷的微笑了起來,心裡湧上了一層反感,她不瞭解,為什麼有錢的人,總喜歡用金錢來達到目的,彷彿世界上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來。
「你很習慣於這樣『買』東西吧?」她嘲弄的說。「很可惜,我偏偏是個……」「好了,別說了。」他打斷了她,站起身來,他熟悉的走到落地長窗的前面,用背對著她。他的聲音低而憂鬱。「看樣子我用錯了方法,不過,你不能否認,這是人類最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好了,如果我說,亭亭需要你,這有效嗎?」
方絲縈的心一陣酸楚,她聽出這男人語氣裡的那份無奈、請求的意味。她站起身來,不由自主的走到柏霈文的身邊。落地長窗外,月色十分明亮,那些盛開的花在月色下搖曳,灑了一地的花影。方絲縈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一株修長的花木說:「多好的玫瑰!」「什麼?」柏霈文像觸電般驚跳起來。「你說什麼?玫瑰?在我花園中有玫瑰?」「哦,不,我看錯了。」方絲縈凝視著柏霈文那張突然變得蒼白的臉孔。「那只是一株扶桑而已。我不知道……你不喜歡玫瑰嗎?為什麼?你該喜歡它的,玫瑰是花中最香、最甜、最美的,尤其是黃玫瑰。」
柏霈文的手抓住了落地窗上的門鈕,他臉上的肌肉僵硬。
「你喜歡玫瑰?」他泛泛的問。
「誰不喜歡呢!」她也泛泛的回答。面對著窗外,她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忽然振作了。回過頭來,她直視著柏霈文,用下定決心的聲音說:「我剛剛已經考慮過了,柏先生,我接受了你的聘請。但是,我不能放棄正心,所以,我住在你這兒,每天和亭亭一起去學校,再一起回來。我希望有一間單獨的房間,每月兩千元的待遇,和——全部的自由。」她停了停,再加了句:「我這個星期六搬來!」掉轉身子,她走到沙發邊去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