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庭院深深

第5頁 文 / 瓊瑤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說,拉了張椅子,在方絲縈對面坐了下來。「如果你看到她的作文,你絕不會相信那是個十一歲孩子寫的。」「怎麼?寫得很好?」「好極了!想像力豐富得讓你吃驚!」李玉笙笑著搖了搖頭,歎口氣說:「這種有偏才的孩子最讓人傷腦筋,她一直是我們學校的問題孩子,每年,我們都為她的升班不升班開會討論,她的數學始終不好,國文卻好得驚人!不過,別讓那孩子騙倒你,那是個小鬼精靈!」

    「騙倒我?」方絲縈不解的說:「你的意思是什麼?她撒謊嗎?」「撒謊?!」李玉笙誇張的笑了笑。「她對撒謊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會知道了。」

    「怎麼呢?」方絲縈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員,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李玉笙說,一臉的神秘。自從有人類以來,女性就有傳佈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絲縈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什麼故事?」她深深的凝視著李玉笙,眼前浮起的卻是那個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親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絲縈搖了搖頭。「嗨,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說。「柏霈文在這兒的財勢是人盡皆知的,你看到學校外面那些茶園嗎?那全是柏家的!他家還不止這些茶園,在台北,他還有一家龐大的茶葉加工廠。這一帶的人都說,誰也無法估計柏霈文的財產。也是太有錢了,才會好好的把一棟大房子放火燒掉!」「什麼?」方絲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放火燒掉?誰放火?」「你有沒有注意到一棟燒掉的房子?叫含煙山莊?」

    「是的。」「那原來也是柏家的房子,據說,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燒掉的!」「柏霈文自己?」方絲縈的眉心已緊緊的打了個結。「為什麼?」「有人說,因為那棟房子鬧鬼,也有人說,因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乾脆放一把火把它燒掉。不過,燒了之後,柏霈文又後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廢墟裡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來。」

    「他的妻子?」方絲縈張大了眼睛。「你是說,他的太太已經死掉了?」「他的頭一個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現在這個太太是續絃。」「哦。」方絲縈嚥了一口口水。眼睛茫然的看著書桌上柏亭亭的練習本。「據說,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兒。」李玉笙繼續說,似乎有意要把這個故事一點點的洩露,來引起聽故事的人一步步的驚奇。「什麼?」果然,方絲縈迅速的抬起頭來,驚訝得張大了嘴。「你說什麼?」「是這樣的,聽說,柏霈文的第一個太太是個很美麗也很害羞的小東西,但是,並不是什麼好出身,原來是柏霈文在台北的工廠裡的一個女工,可是,柏霈文對她發了瘋似的愛上了,他不顧家庭的反對,把她娶回家來。婚後兩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發了。據說,柏霈文發現他太太和他手下一個管茶園的人有隱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趕出了家門。誰知他太太當晚就投了河。至於那個管茶園的人,也被柏霈文趕走了。所以,大家都說,柏亭亭是那個茶園管理人的女兒,不是柏霈文的。」「哦!」方絲縈困難的說:「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親的相像。「也就是這原因,」李玉笙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沒有注意到方絲縈的困惑。「柏亭亭從小就不得父親的歡心,等到有了繼母之後,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何況,柏霈文又瞎了……」「他瞎了很多年嗎?」「總有六七年了。」「怎麼瞎的?」「弄不清楚。」李玉笙搖搖頭。「聽說是火災的時候受了傷,反正這是個傳奇式的家庭,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誰知道他怎麼瞎的?」「那繼母不喜歡柏亭亭嗎?」

    李玉笙含蓄的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訴你,她母親很愛她,是嗎?」她說:「我不說了,你如果對這孩子有興趣,你會在她身上發掘出許多故事。你是學教育,研究兒童心理的,這孩子是個最好的研究對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後,我相信,」她抿著嘴一笑,望著方絲縈。全校都知道,方絲縈到正心來教書,只是為了對孩子有「興趣」,並不像他們別的教員,是為了必須「工作」。「她會使你大大驚奇的!你試試看吧!」

    李玉笙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外,太陽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從窗外湧了進來,教員休息室裡,別的教員早就走了。

    「哦,」她驚覺的說:「一聊就聊得這麼晚,我必須馬上走了。」她是住在台北的,匆匆的拿起了手提包,她說:「再見。」

    「再見!」方絲縈目送她的離去。然後,她仍然坐在那張椅子裡,一個人對著那暮色沉沉的窗外,默默的、出神的、長久的注視著。

    第三章

    門上有輕微的剝啄之聲。

    「進來!」方絲縈喊,從書桌上抬起頭來。

    房門推開了,柏亭亭背著書包走進屋裡,反身關好了房門,她對方絲縈送來一個甜甜的微笑,輕聲說:

    「我來了,老師。」「好,坐下吧,亭亭。」方絲縈把籐椅推到她面前,讓她坐好,然後審視著她,微笑的說:「你知不知道,補了一個禮拜的課,你已經進步很多了?可見你平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輕輕的歎了口氣。

    「瞧!又歎氣了,」方絲縈好笑的說:「跟誰學的?這麼愛歎氣!你爸爸嗎?」「爸爸——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書包裡抽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方絲縈,說:「差點忘了,爸爸要我把這個給你。」「是什麼?」方絲縈狐疑的接過信封,打開來,裡面是一疊一百元一張的鈔票,數了數,剛好十張。方絲縈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說:「這是做什麼?」「爸爸說,不能讓你白白幫我補習,這是一點小意思,算是補習費。」「補習費?」方絲縈啞然失笑,把鈔票裝回信封裡,她交還給柏亭亭,說:「拿去還給你爸爸,知道嗎?告訴你爸爸,方老師給你補習,不是為了補習費,方老師也不缺錢用,有了這個,反而不自然了,懂嗎?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說:「爸爸要我給你,拿回去,爸爸會生氣。」方絲縈愣了愣。「你爸爸——」她猶豫的說:「常常跟你生氣嗎?」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聲音喊著說:「爸爸從不跟我生氣,從不!他愛我,你知道嗎?」她喘口氣,凝視著方絲縈,然後,她忽然換了語氣,用一種軟軟的、溫柔的、孩子氣的語調說:「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方絲縈又愣了愣,她不知道這孩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是的,我自己都忘了。」那孩子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對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學回家以後,我看到餐廳裡放著一個三層的大蛋糕,滿房間都是蠟燭和花,我嚇呆了,爸爸才把我舉起來,說:『生日快樂,我的小東西!』」那孩子又歎口氣,顯得無限的滿足和喜悅:「爸爸總是叫我小東西,我想,那是因為他眼睛看不見了,不知道我長得多高了的原因。後來,媽媽把一個好漂亮的,紮著紅色綢結的盒子放在我懷裡,你猜!方老師,」那孩子的眼睛興奮的發著光。「裡面是什麼東西?」「是什麼?」方絲縈聽得出神了。

    「一個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氣說。「有好長好長的、金色的頭髮,有會睜會閉的眼睛,還有白顏色、空紗的大裙子,噢,老師,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帶來給你看,好嗎?那是我媽媽自己到台北去買的,她知道我最喜歡洋娃娃,從小,她就給我買好多洋娃娃,各種各樣的。我有一個櫃子,專門放洋娃娃,每個洋娃娃我都給她取了名字。有個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個丑娃娃我就叫她小丑,你猜我給這個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麼?」「叫什麼?」「金鬈兒。這名字好嗎?如果你看到她那一頭的金鬈兒和她那個小翹鼻子!」「名字取得很好,」方絲縈說,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張充滿了稚氣的臉龐,在這一刻,這張臉完全是孩子氣的,找不著一絲一毫她最初在這孩子臉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憂鬱了。「你有這麼多洋娃娃,你媽媽為什麼還送你洋娃娃呢?」

    「怎麼!」那孩子的濃眉抬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只有一個的,她們會悶呀!當然越多越好,這樣,她們可以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睡,就不會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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