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瓊瑤
「他們已經放學了。」那盲人說。
「是的,」方絲縈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於想見到這男人的女兒是怎樣一個孩子。「你的女兒可能已經回家了。」
「可能。」那男人說,並不怎麼在意。
「她高嗎?矮嗎?漂亮嗎?」方絲縈熱心而迫切的在孩子中搜尋著。「她是什麼樣子的?」
「我還希望有人告訴我她是什麼樣子的呢!」那男人喃喃的說。「啊!」方絲縈驚異的看著他。「你竟然不知道……啊!」一股憐恤而愴惻的情緒從她胸口湧了上來。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兒長得什麼樣子!但是……他瞎了很多年了嗎?「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那男人轉過了身子。
「哦,等等!」方絲縈喊著,因為,她一眼看到校門口有個小女孩,正一個人孤獨的走出校門,那是個瘦瘦小小而蒼白稚弱的小東西,梳著長長的髮辮,帶著一臉早熟的寥落。是這孩子嗎?她的心跳著,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長得多像她父親,她從沒看過這樣酷似的相像!濃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樑,連那股憂鬱的神情都是她父親的再版。「我看到你的孩子了!」她喘息的說。「她果然是個漂亮的孩子!」「你怎能斷定……」那父親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孩子的一聲驚呼所打斷了。那女孩已經發現了他們,她喊了一聲,就狂奔著跑了過來,一面喘著氣喊:
「爸爸!爸爸!」她一下子衝到了父親的身邊,用她的兩隻小手緊緊的抓住她父親那只沒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帶著一種狂喜和受寵若驚的神情,仰視著她的父親。她那蒼白的小臉現在紅潤了,被喜悅和激動所染紅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爸爸!你來接我嗎?是嗎?爸爸!」她嚷著,環繞在她父親的膝下。她是多麼瘦小呵!十歲?她看來不足六歲,像株風吹一吹就會折斷的小草。那蒼白的皮膚幾乎是半透明的,這是個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我出來散步,順便來看看你放學沒有。」那父親說,並沒有被女兒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聲調是平平淡淡的。這平淡幾乎觸怒了方絲縈。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兒是多麼愛你嗎?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靈在怎樣渴望著愛嗎?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顧過這孩子嗎?殘酷的父親哪!如果你「看」不見,你最起碼感覺得到呵!「哦,爸爸!」那孩子沒有因父親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視著父親的那對眸子裡閃耀著單純的信賴和崇拜,除了信賴與崇拜之外,還有層薄薄的敬畏。她悄悄的把面頰倚在父親的手背上,激動的說:「你一個人走來的嗎?亞珠和老尤沒有陪你嗎?」「那位阿姨陪我走來的,你去謝謝她去!」那盲人準確的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轉過臉來對著她,一時間,方絲縈竟有把她攬進懷裡來的衝動,多美麗的小東西!多惹人疼愛的小東西!她是願意犧牲世上一切,來博得這樣一個小東西的笑靨的。
「噢,阿姨,謝謝你!」那孩子對她微微彎腰,但她捨不得離開父親的身邊,她的小手仍然緊緊的攥住她父親的手。只這樣馬馬虎虎的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張被喜悅燃燒得發亮的小臉又轉向了父親,興高采烈的說:「我攙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點,當心你腳邊,那兒有個坑哪!」
「好,你帶著我走吧,亭亭。」那父親讓女兒攙住他的手,但是,顯然的,他這只是為了撫慰那孩子而已,他並不真的需要幫助。「我們回去吧!天不早了。」
「再見!阿姨!」那孩子沒忘記對她拋下一句再見,然後,她攙著父親的手,向那條寬寬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絲縈目送著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經蒼茫的籠罩了下來,那兩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層濃霧裡,飄浮而虛幻。在這一剎那,方絲縈心頭竟湧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種強烈的、被遺棄似的感覺。眼看著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遠了,被暮色所吞噬了……她呆呆的佇立著,不能移動,眼眶卻逐漸的濕潤了。
第二章
經過了一番佈置,方絲縈這間小小的單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潔可喜了。窗子上,掛著簇新的、淡綠色條紋花的窗簾,床上,鋪著米色和咖啡色相間的床罩,一張小小的籐茶几,鋪了塊鉤針空花的桌巾,兩張籐椅上放了兩個黑緞子的靠墊,那張小小的書桌上,有盞米色燈罩的小檯燈,一個綠釉的花瓶裡,插了幾枝翠綠色的、方絲縈剛從後面山坡上摘來的竹子。一張小梳妝台上放著幾件簡單的化妝品。
一切佈置就緒,方絲縈在書桌前的椅子裡沉坐了下來,環室四顧,她有種迷茫的,不敢相信的情緒。想想看,幾個月前,她還遠在天的那一邊,有高薪的工作,有豪華的公寓住宅。而現在,她卻待在台灣一所郊區的小學校裡,做一個小學教員,這簡直是讓人不能置信的!她還記得介紹她到這學校裡來的那個教育部的張先生,對她說的話:
「我不瞭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資歷,教育部很容易介紹你到任何一所大學去當講師,你為什麼偏偏選中這所正心國民小學?小學教員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還得會注音符號。」「我會注音符號,你放心,張先生,我會勝任愉快的。」這是她當時的回答。「我不要當講師,我喜歡孩子,大學生使我很害怕呢!」「但是,你為什麼偏選擇正心呢?別的學校行嗎?」
「哦,不。我只希望是正心,我喜歡那兒的環
境。」現在,她待在正心小學的教職員宿舍裡了,倚著窗子,她可以看到遠處的青山,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佈的茶園,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這兒的環境如詩如畫,但是,促使她如此堅決留下來教書的原因僅是這兒的環境嗎?還是其他不可解的理由呢?她也記得這兒的劉校長,那個胖胖的,好脾氣的,四十餘歲的婦人,對她流露出來的詫異和驚奇。「哦,方小姐,在這兒教書是太委屈你了呢!」
「不,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她說,知道自己那張國外的碩士文憑使這位校長吃驚了。
「那麼,你願擔任六年級的導師嗎?」
「六年級?畢業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級行嗎?最好是科任。」五年級,那孩子暑假之後,應該是五年級了。
就這樣,她負責了五年級的數學。
這是暑假的末了,離開學還有兩天,她可以輕鬆的走走,看看,認識認識學校裡別的老師。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滿意的打量著自己,頭髮鬆鬆的挽在頭頂,淡淡的施了點脂粉,戴著副近視眼鏡,穿了身樸素的,深藍色的套裝。她看起來已很有「老師」樣子了。
拿了一個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下的原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門,她沿著大路向前走,大路的兩邊都是茶園,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齊的栽種著。她看著那些茶樹,想像著採茶的時候,這田野中遍佈著採茶的姑娘,用頭巾把斗笠綁在頭上,用布纏著手腳,彎著腰,提著茶籃,那情景一定是很動人的。
走了沒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棟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顯得十分美麗,圍牆外面,也被茶園所包圍著。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紅門打開了,一輛六四年的雪弗蘭開了出來,向著台北的方向疾馳而去,揚起了一陣灰塵。六四年的雪弗蘭!現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當闊氣呵!方絲縈想著。在美國,一般留學生沒事就研究汽車,她也感染了這份習氣,所以,幾乎任何車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車名來。
越過了柏宅,沒多久,她又看到那棟「含煙山莊」了。這燒燬的房子誘惑著她,她遲疑了一下,就走進了那扇鐵門,果然,玫瑰依然開得很好,她摘了兩枝,站在那兒,對那廢墟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際燃燒得好美,她深吸著氣,夠了,她覺得渾身脹滿了熱與力量。「我永不會懊悔我的選擇!」
她對自己說著。回到宿舍,她把兩枝玫瑰插進了書桌上的花瓶裡,玫瑰的嫣紅襯著竹葉的翠綠,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對著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裡,傳來了陣陣蛙鼓及蟲鳴,她傾聽著,然後,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柔柔的歎息。打開書桌抽屜,她抽出了一疊信箋,開始寫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內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