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一簾幽夢

第25頁 文 / 瓊瑤

    非常巧合,在婚禮的前一天,綠萍收到了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寄來的信,他們居然給予了她高額的獎學金,希望她暑假之後就去上課。綠萍坐在輪椅上,沉默的看著那封信,父親和母親都站在一邊,也沉默的望著她。如果她沒有失去一條腿,這封信將帶來多大的喜悅和驕傲,現在呢?它卻像個諷刺,一個帶著莫大壓力的諷刺。我想,綠萍可能會捧著那通知信痛哭,因為她曾經那樣渴望著這封信!但是,我錯了,她很鎮靜,很沉默,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只是對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視。然後,她拿起那份通知來,把它輕輕的撕作兩半,再撕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會兒,那封信已碎成無數片了。她安靜的抬起頭來,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頭對母親說:「媽,你不是要我試穿一下結婚禮服嗎?你來幫我穿穿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學不倦,驕傲好勝的姐姐!現在,她心中還有些什麼呢?楚濂,只有楚濂!愛情的力量居然如此偉大,這,是楚濂之幸?還是楚濂之不幸?

    婚禮的場面是嚴肅而隆重的,至親好友們幾乎都來了。綠萍打扮得非常美麗,即使坐在輪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賓客的嘖嘖讚賞。楚濂莊重而瀟灑,漂亮而嚴肅,站在綠萍身邊,他們實在像一對金童玉女。我凝視著他們兩個,聽著四周賓客們的議論紛紜,聽著那鞭炮和喜樂的齊聲鳴奏,聽著那結婚證人的絮絮演講,聽著那司儀高聲叫喊……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參加你的婚禮」,我還記得其中幾句:

    「你的父親在唏噓,你的母親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淚眼迷離……」

    是的,我含淚望著這一切,含淚看著我的姐姐成為楚濂的新婦,楚濂成為我的姐夫!於是,我想起許久以前,我就常有的問題,將來,不知楚濂到底是屬於綠萍的?還是我的?現在,謎底終於揭曉了!當那聲「禮成」叫出之後,當那些彩紙滿天飛灑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完成了。一個婚禮,是個開始還是個結束?我不知道,楚濂推著綠萍的輪椅走進新娘室,他在笑,對著每一個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為何如此僵硬而勉強?我們的眼光在人群中接觸了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覺得滿耳人聲,空氣惡劣,我頭暈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開始像電影鏡頭般疊印著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樹林中仰頭狂叫:「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聲狂喊:

    「我發誓今生今世只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我的頭更昏了,眼前人影紛亂,滿室人聲喧嘩……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費雲帆把我帶出了結婚禮堂,外面是花園草地,他讓我坐在石椅上,不知從那兒端了一杯酒來,他把酒杯湊在我的唇邊,命令的說:「喝下去!」我順從的喝乾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體從我喉嚨中直灌進胃裡,我靠在石椅上,一陣涼風拂面,我陡然清醒了過來。於是,我接觸到費雲帆緊盯著我的眼光。

    「哦,費雲帆,」我喃喃的說:「我很抱歉。」

    他仔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他用手拂了拂我額前的短髮,用手攬住我的肩頭。「你不能在禮堂裡暈倒,你懂嗎?」

    「是的,」我說:「我好抱歉。現在,我已經沒事了,只因為……那禮堂的空氣太壞。」

    「不用解釋,」他對我默默搖頭。「我只希望,當我們結婚的時候,禮堂裡的空氣不會對你有這麼大的影響。」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為什麼要這樣說?」我懊惱的叫:「我已經抱歉過了,我真心真意的願意嫁給你」「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說,取出手帕遞給我,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擦擦你的臉,然後,我們進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嗎?」我問。

    他揚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著,突然眉飛色舞起來:「那麼多的客人,失蹤我們兩個,大概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何況,我們已經參加過了婚禮。」

    「即使注意到,又怎樣呢?」我問。

    「真的,又怎樣呢?」他說,笑著:「反正我們一直是禮法的叛徒!」於是,我們跳了起來,奔向了他的車子。鑽進了汽車,我們開始向街頭疾馳。整晚,我們開著車兜風,從台北開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攤攤上的魚丸湯和當歸鴨,買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擺飾,又去地攤上丟圈圈,套來了一個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後,夜深了,我抱著我的磁熊,回到了家裡。

    母親一等費雲帆告辭,就開始對我發作:

    「紫菱!你是什麼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禮,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難道你連這幾天都等不及,這種場合,你也要和雲帆單獨跑開!你真不知羞,真丟臉!讓楚家看你像個沒規沒矩的野丫頭!」「哦,媽媽,」我疲倦的說:「楚家娶的是綠萍,不是我,我用不著做模範生給他們看!」

    「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母親直問到我的臉上來。「你姐姐的婚禮,你竟連一句祝福的話都不會說嗎?你就連敬杯酒都不願去敬嗎?」「所有祝福的話,我早都說過了。」我低語。

    「哦,你是個沒心肝的小丫頭!」母親繼續嚷,她顯然還沒有從那婚禮中平靜過來。「你們姐妹相處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無動於衷!你居然會溜走……」

    「舜涓,」父親走了過來,平平靜靜的叫,及時解了我的圍。「你少說她幾句吧!她並沒有做什麼了不起的錯事,你罵她幹什麼呢?我們還能留她幾天呢?」

    父親的話像是一句當頭棒喝,頓時提醒了母親,我離「出嫁」的日子也不遠了,於是,母親目瞪口呆了起來,望著我,她忽然淚眼滂沱。「噢,」她唏噓著說:「我們生兒育女是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好不容易把她們養大了,她們就一個個的走了,飛了。」

    我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媽!媽媽,」我低呼。「你永不會失去我們,真的,你不會的!」「舜涓,」父親溫柔的說:「今天你也夠累了,你上樓去歇歇吧,讓我和紫菱說兩句話!」

    母親順從的點點頭,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蹣跚的走上樓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間,發現她老了。

    室內剩下了我和父親,我們兩人默然相對。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我和父親中間有某種默契,某種瞭解,某種心靈相通的感情。這時候,當他默默凝視著我時,我就又覺得那種默契在我們中間流動。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視著我,慢慢的說:

    「紫菱,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以後,我可能不會有機會再對你說了。」「哦,爸爸?」我望著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並不太瞭解費雲帆,我現在,也未見得能完全瞭解他。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是一個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見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著我:「我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去體會他,去愛他,那麼,你會有個十分成功的婚姻!」

    我驚訝的看著父親,他不是也曾為這婚事生過氣嗎?曾幾何時,他竟如此偏袒費雲帆了!可是,在我望著他的那一剎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親已經知道了這整個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費雲帆告訴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歎息,垂下頭去,我把頭倚偎在父親的肩上,我們父女間原不需要多餘的言語,我低聲的說:

    「爸爸,我會努力的,我會的,我會的!」

    十五天以後,我和費雲帆舉行了一個十分簡單的婚禮,參加的除了親戚,沒有外人。楚濂和綠萍都來了,但我並沒有太注意他們,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費雲帆身上,當我把手伸給他,讓他套上那枚婚戒時,我是非常虔誠,非常虔誠的,我心裡甚至於沒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裡,由於疲倦,由於不安,由於我精神緊張而又有種對「妻子」的恐懼,費雲帆給我吃了一粒鎮定劑,整夜我熟睡著,他居然沒有碰過我。

    結婚的第二天,我們就搭上環球客機,直飛歐洲了。

    第十四章

    永遠忘不掉機場送行的一幕,永遠忘不了父親那深摯的凝視,和母親那哭腫了的眼睛,永遠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時的表情,那欲語難言的神態,和那痛惜難捨的目光。綠萍沒有來機場,我只能對楚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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