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頁 文 / 瓊瑤
心霞驚悸的看著父親,眼睛恐慌的瞪大了,一語不發。
這等於是默認了。梁逸舟跌坐在沙發中,用手捧著頭,不再說話,室內忽然安靜了,只有大家那沉重的呼吸聲。梁逸舟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癱瘓在椅子中動也不動,呼吸急促的鼓動著他的胸腔,他的神情卻像個鬥敗了的公雞,再也沒有餘力來作最後一擊了。他不說話,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一直都不說話,他的面容驟然的憔悴而蒼老了起來。一層疲倦的、蕭索的、落寞的,而又絕望的表情浮上了他的臉龐。這震動了心虹姐妹,比他剛剛的吼叫更讓姐妹二人驚懼,心霞怯怯的叫了一聲:「爸爸!」
梁逸舟不應,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吟芳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雙手,含淚喊:「逸舟!」
梁逸舟抽出手來,摸索著吟芳的頭髮,這時,才喃喃的、低聲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咳,吟芳,我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吟芳仰頭哀懇的看著梁逸舟,在後者這種震怒和蕭索之中,她知道自己是什麼話都說不進去的。她默然不語,梁逸舟也不再說話,室內好靜,這種沉靜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的,像暴風雨前那一剎那的寧靜。心虹姐妹二人仍然瑟縮在牆邊,像一對小可憐蟲。堯康坐在椅子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該走好還是留好,該說話好還是該沉默好,在那兒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如坐針氈。就這樣,時間沉重而緩慢的滑過去,每一分鐘都像是好幾千幾百個世紀。最後,梁逸舟終於抬起頭來說話了,他的聲音裡的火藥味已經消除,卻另有一種蒼涼、疲倦,和無奈的意味。這種語氣是心虹姐妹所陌生的,她們是更加驚懼了。
「心虹,心霞,」他說:「你們過來,坐下。」
心虹和心霞狐疑的、畏縮的看了看父親,順從的走過來,坐下了。心虹低垂著頭,捏弄著手裡的一條小手帕,心霞挺著背脊,窺伺的看著父母。梁逸舟轉向了堯康。
「堯康,」他望著他,聲音是不高不低的。「你能告訴我,你在這幕戲中,是扮演什麼角色嗎?」
「我?」堯康愣住了。「我只是和心虹心霞做朋友而已,我們很玩得來,我並沒有料到,您把『朋友』的定義下得那樣狹窄,好像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似的。」
「一個好朋友!」梁逸舟點了點頭,冷冷的說:「你把我引入歧途了!你是我帶進霜園來的,卻成為她們姐妹二人的掩護色,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是落進自己的陷阱裡了!」他自嘲的輕笑了一下,臉色一變。「好了!」他嚴厲的說:「現在,堯康,這兒沒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堯康巴不得有這一句話,他已急於要去通知狄君璞和雲揚了。看這情形,心虹姐妹二人一定應付不了梁逸舟,不如大家商量商量看怎麼辦。他站起身來,匆匆告辭。梁逸舟不動也不送,還是吟芳送到門口來。堯康一走,梁逸舟就對心虹姐妹說:「孩子們,我知道你們大了!」
這句話說得淒涼,言外之意,是「我已經失去你們了」!
心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懊惱剛剛在激怒時對父親說的話,但是,現在卻已收不回來了!心霞咬緊了嘴唇,她的面色是苦惱而痛楚的。
「我不知該對你們兩個說些什麼,」梁逸舟繼續說,語氣沉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大了,你們要戀愛,你們想飛,這都是自然現象,我無法責備你們。可是,你們那樣年輕,那樣稚嫩,你們對這個世界,對閱人處世,到底知道多少?萬一選錯了對象,你們將終身痛苦,父母並不是你們的敵人,千方百計,用盡心機,我們是要幫助你們,不是要陷害你們。為什麼你們竟拒父母於千里之外?」
「爸爸,」心霞開口了。「我們並不是要瞞住你們,只是,天下的父母,都成見太深呀!」
「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見太深,是天下的子女,對父母成見太深了!」梁逸舟說:「別忘了,父母到底比你們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
「這也是父母總忘不了的一件事。」心虹輕聲的、自語似的說。
「你說什麼?心虹?」梁逸舟沒聽清楚。
「我說……」心虹抬起眼睛來,大膽的看著父親,她的睫毛上,淚珠仍然在閃爍著。「幾十年的人生經驗,有時也會有錯誤,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錯了!」「當然,可能我們是錯了,」梁逸舟按捺著自己,盡量使語氣平和。「但是,回答我一個問題,心虹。我知道你的記憶已經幾乎完全恢復,那麼,我對雲飛的看法是對呢?還是錯呢?」
心虹沉默了片刻。
「你是對的,爸爸。」她終於坦白的說。
「你還記得你當初為雲飛和我爭執的時候嗎?」
「記得。」她勉強的回答。
「那時你和今天一樣的強烈。」
「但是,狄君璞和雲飛不同……」
「是不同,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梁逸舟沉吟了一下。
「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嗎?」
「我沒問過,但我看過《兩粒細沙》。」
「作者都會把自己寫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都是含冤負屈的英雄。事實上,他那個妻子等於是個高級交際花,他娶了她,又放縱她,最後弄得穢聞百出。心虹,你以為作家都是很高尚的嗎?碰到文人無行的時候,是比沒受過教育的人更槽糕呢!」
「他是你帶來的,爸爸,」心虹悶悶的說:「那時你對他的評語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我還沒料到他會轉你的念頭!」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那時候是我瞎了眼睛認錯了人,所以,我現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錯誤!」他吸了口氣,抑制了自己,他的聲音又放柔和了。「總之,心虹,我告訴你,狄君璞決不是你的婚姻對象,即使不討論他的人品,以他的年齡和目前情況來論,也有諸多不適當之處。你想,你怎能勝任的當一個六歲孩子的後母!」
「媽媽也勝任於當一個四歲孩子的後母呵!」心虹衝口而出的說。
吟芳猛的一震,她的臉痛苦的歪曲了。梁逸舟的話被堵住了,呼吸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他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心虹,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然後,他重重的說:「心虹,你真認為吟芳是個成功的後母嗎?我們一直避免談這個問題,現在就公開談吧!吟芳對你,還有話說嗎?她愛你非但絲毫不差於心霞,恐怕還更過於愛心霞,這並非是為了表現,而是真情。但是你呢?你為什麼還心心唸唸記著你那死去的母親?為什麼?為什麼?」
「那畢竟是我的親生母親呵!」心虹掙扎著回答。
「對了!就是這觀念!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時間要你把吟芳當生母,卻除不掉根深柢固隱埋在你腦中的觀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對她生母的觀念呢!」
「她對她的生母根本沒有觀念。」
「你呢?你對你那個母親還記得多少?為什麼你竟一直無法把吟芳當生母?何況,吟芳還根本就是你的生母!」
「逸舟!」吟芳驚叫。
「什麼?」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說穿吧!二十幾年來,這一直是個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為吟芳是你的後母,現在,我告訴你,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親生母親!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血統的親生姐妹!」
心虹怔怔的看著父親,完全驚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再看看心虹,一臉的驚愕與大惑不解。吟芳用手蒙住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開始哭泣起來。
「那時在東北,」梁逸舟說了,不顧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幾年前的秘密。「我是個豪富之家裡的獨子,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結了婚,婚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但我那妻子體弱多病,醫生診斷認為不能生育。就在這時,我認識了吟芳,很難解釋當時的感情,我與妻子早已是掛名夫妻,認識吟芳後我才真正戀愛了。一年之後,吟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視著心虹。
「我們怎麼辦呢?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堅持要把孩子抱回來,當作她生的一樣撫養,我與吟芳也認為這樣對你比較有利,否則,你只是個沒有名義的私生子。於是,我把你抱回來,我那妻子也真的愛你如命,為了怕別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僕,改用新人。這樣,過了兩三年,她又擔心我和吟芳藕斷絲連,竟堅持要生一個孩子,她求我,她甘願冒生命的危險,要一個自己的兒子,我屈服了。她懷了孕,卻死於難產,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吟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母永遠當作後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