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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瓊瑤

    「但是,在這段調查的時間裡,雲飛和心虹的感情卻突飛猛進。心虹是個一直沉浸在幻想裡的女孩,看多了小說,念多了詩詞,總認為愛情是一片純真的美。她一旦沉入愛河,就愛得深,愛得摯,愛得狂熱。等我想干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已那樣單純的信賴的愛上了雲飛,奪去雲飛,似乎是比奪去她的生命更殘忍。我稍有不贊成的暗示,心虹就傷心欲絕,她認為我是個勢利的、現實的人,是個不瞭解兒女,也不懂得感情的人!她甚至於威脅我,說她可以死,但決不離開雲飛!」而這時候,雲飛的一切,都顯示出極端的惡劣,時間一久,他的真面目逐漸暴露,一個典型的,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青年,我發現我被利用了,我不信任他對心虹的感情,不信任他所有的一切!於是,我也開始堅決的阻撓這段愛情,我必須把我的女兒從這個陷阱裡救出來!

    「那是一段相當痛苦的歲月,心虹逃避我,父女常常整個禮拜不說話,她不斷的在農莊中或者是山谷裡和雲飛相會,因為我不允許雲飛再走進霜園的大門。同時,我停止了雲飛在公司裡的工作,我告訴他,如果他真愛心虹,去獨自奮鬥出一番前途來獻給心虹,不要在我的公司裡混!這一著使雲飛更暴露了他的弱點,他竟對我惡言相向,說出許多粗話,決不像個有教養的孩子。他拂袖而去,臨走的時候,他竟對我說,他將帶走心虹!」於是,我監禁了心虹,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心虹已經從大學裡畢了業,剛找到一個中學教員的工作。為了救她,我不許她出門,我們日日夜夜守著她,但是,她終於在一天夜裡逃走了。

    「她不知去向,我去找雲飛,雲飛家裡也沒有雲飛的影子,雲揚和他母親同樣在找尋他,我僱用了人到處找尋,卻始終找不著他們。就在我已經快絕望的時候,心虹卻意外的回來了,離她的出走,不過只有十天。她顯得蒼白而憔悴,似乎是心力交疲,走進家門後,她只對我說了一句:『爸爸,我回來了!你還要我嗎?』」我激動的擁住她,說:『我永遠要你,孩子。』

    「她哭著奔進她的房間,把自己關在房內,誰也不肯見,我們至今不知道那十天裡到底發生過些什麼事。不過,看她那樣萎縮,那樣面臨著一份幻滅和絕望,我們誰都不忍再去追問她一切,只希望隨時間過去,她會慢慢平復下來。」她把自己足足關了三天,這三天中,只有高媽和心霞能接近她,高媽是她從小的女傭,她對高媽有時比對吟芳還親近。心霞和她的感情一向深摯。我們也深喜她不像剛回家時那樣不見人了。但是,就在那第三天的晚上,事情就驚人的發生了!」

    梁逸舟住了口,注視著煙蒂上的火光,那支煙已經快燒到他的手指,片刻之後,他熄滅了煙蒂,抬起頭來,注視著狄君璞。後者正深靠在沙發裡,帶著一股動容的神色,靜靜的傾聽著。

    「那第三天深夜裡,我正坐在這書房中看著書,心霞和高媽忽然氣急敗壞的衝了進來,心霞一疊連聲的叫著:『爸爸,我們必須去找心虹!她已經走了四小時了!』」我驚跳起來,心霞和高媽才斷斷續續的告訴我,說心虹在四小時前就出去了,她曾告訴她們,她是到農莊去再會一面雲飛,兩小時之內一定回來。我立刻猜測出可能是高媽或心霞給雲飛傳了信,薄弱的心虹又去赴約了。當時,我已有不祥的預感,但仍然決料不到竟是我後來發現的局面。

    「我沒有耽擱一分鐘,叫來老高,穿上了雨衣──那時天正下著毛毛雨。我們馬上出發到農莊去找尋心虹。心霞和高媽也堅持跟我們一起去,當時,我們都認為不會找到心虹了,她一定又跟著那流氓走了。」到了農莊,我們屋裡屋外的呼喚著心虹的名字,沒有人答應,我們搜尋了所有的房間,沒有心虹的影子,我們開始在戶外搜尋。那時雨下大了,季節和現在差不多,天氣很冷,山野裡到處都是潮濕的。我們拿著手電筒到處探照,然後,我聽到心霞在楓林內一聲尖叫──就是農莊後面的那座楓林。

    我們衝進去,一眼看到心虹正倒臥在欄杆邊的泥濘裡,而那年久失修的欄杆,卻折斷了好大一個缺口。

    「我們跑過去,我立即把心虹抱起來,一時間,我竟以為她是死了,她的樣子非常狼狽,衣服撕破了,手背上、臉頰上,都有擦傷的痕跡,渾身濕透而且冰冷,她不知在雨地裡已躺了多少時間。我用我的雨衣包住她,急於想送她回霜園去。可是,那欄杆的折斷使我心驚,我叫老高繞到懸崖的下面去看看,因為我找不到雲飛。老高飛快的跑去了,我們把心虹抱進農莊,用盡方法搓揉她的手腳,想使她恢復暖氣,我們呼喚她,搖撼她,但她始終沒有甦醒過來。」我所害怕的事情果然應驗了,老高喘著氣跑回來,在那懸崖下面,盧雲飛的屍體躺在一堆亂草和岩石之中,早已斷了氣!」

    他再度停住了。狄君璞緊緊的注視著他。他的嘴唇微顫著,面容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裡。

    「這就是心虹的故事,也就是那農莊所發生過的慘劇。那晚,我們把心虹抱回家後,她就足足昏迷了三個月之久,什麼問題都不能回答。我們把她送進醫院,她高燒不退,有一度,我們都以為她會死去,但是,她畢竟活過來了,又能說話認人了。可是,當我們婉轉的想向她探索那晚的真相時,我們才吃驚的發現,她對那晚的事一點記憶都沒有,非但不記得那晚的事,她連盧雲飛是何許人都不知道!她把整個這一段戀愛,從她的生命史中一筆勾銷了。最初,我們還認為她可能是矯情,接著就發現她的精神恍惚,神志迷惘,容易受驚又怕見生人。我們請了精神醫生,治療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出院回家。醫生說她這是受了重大刺激後的變態,她確實不再記得盧雲飛和有關盧雲飛的一切人和物,因為在她的潛意識中,她不願意記憶這段事。但是,醫生也表示,這種失去記憶的情況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她會恢復過來,現在,還是聽其自然,不要刺激她比較好些。」

    狄君璞移動了一下身子,噴出一口煙。

    「不過,」狄君璞說:「她記得小時候的事,記得農莊的花呀草呀,還記得她看過的書……」

    「是的,除了有關盧雲飛的事、物,與人以外,她什麼都記得,這是一種部份性的失憶症。她確實不再認得盧雲揚和他的母親,卻認得其他的每一個人,那怕是鄉間種田的農婦,她都記得,事實上……」梁逸舟蹙緊眉頭,深深歎息。「她這種情況是令人心痛的,也是可憐的。因此,我們也毀掉了許多有關雲飛的資料,包括雲飛寫給她的情書,送給她的照片等。我們也很矛盾,我們希望她恢復記憶,變得正常起來。也怕她恢復記憶,因為那記憶必然是痛苦的。」

    「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部分的記憶嗎?」

    「我想,她有些知道,她自己也常在努力探索,但是,每當她接觸到那個回憶的環節時,她就會昏倒。這種昏倒也是精神性的,你知道。表示她的潛意識在抗拒那個記憶。」

    「那麼,你們至今不知道那晚在楓林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狄君璞深思的問。

    「不知道。除非心虹恢復記憶,我們誰也無法知道那夜的悲劇是怎樣發生的。警察來調查了許多次,勘察過幾十次現場,那欄杆原來是木頭柱子,這麼多年風吹雨打,早就腐朽了,所以,後來警方斷為意外死亡,這件案子就結了。但是……」他搖搖頭,啜了一口茶,又深深的歎息了。「在官方,這件案子是結了。私下裡呢,所有人都知道我阻撓過心虹和雲飛的戀愛,都知道我把他從公司裡開除,也都知道心虹和他私奔過。這件命案一發生,大家的傳言就非常難聽了。有人認為是我殺了雲飛,也有人認為是心虹殺了他,還有說法是我們全家聯合起來,在農莊裡殺掉了雲飛,再把他推落懸崖,造成意外死亡的局面。這一年來,我們在鎮上幾乎被完全孤立了。再加上雲飛的母親,那個可憐的,守了十幾年寡的老太太,禁不起這個刺激,在聽到雲飛死亡的消息後,她就瘋了。我出錢把她送到醫院,她在醫院裡住了差不多一年,上個月才回家。她並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麼可怕,她的病是間歇性的,不發作的時候也很好,很安靜。一發作起來,她就說心虹是兇手,就要殺心虹了。不管我對雲飛怎樣不滿意,對這個老太太,卻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這老太太,雲揚也是個正直而有骨氣的孩子,慘劇發生後,我曾先後送過好幾次錢到他家裡去,他都拒絕了,只接受了醫治他母親的那筆醫藥費。他對這事幾乎沒說什麼,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樣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哥的個性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裡去做事,他卻對我說:『如果我將來會有一番事業,這事業必然是我用自己的雙手去創下來的。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哥哥已經是我很好的教訓!』」我不知道他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恨我們的。現在,他在一家建築公司裡做繪圖員,他是學建築的,據說工作情形十分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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