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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瓊瑤

    心虹呻吟了一聲,好不容易回過氣來,身子仍然軟軟的無法著力。她歎息,低低的說:「我頭暈,忽然間天旋地轉。」

    「你必須進屋裡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說,用手攬住了心虹的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去,進了屋子,他一面一疊連聲的叫姑媽拿水來,一面逕自把心虹扶進了他的書房,因為只有書房中,有一張沙發的躺椅。讓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媽拿著水走了進來,他接過杯子,湊在心虹唇邊,說:「喝點水,或者會好一點!」

    老姑媽關心的看著心虹,說:「最好給她喝點酒,酒治發暈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輕聲說,又是一聲低低的歎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憐的:「我抱歉……」

    「別說話,」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輕按了一下。「你先靜靜的躺一躺。嗯?」

    她試著想微笑,但是沒有成功。轉開了頭,她再一次歎息,軟弱的闔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媽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來,說:「我們必須讓她安靜一下,她看來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這兒過夜?」姑媽問。

    「看情形吧。」狄君璞說:「如果等會兒沒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園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後,姑媽去安排小蕾睡覺了。狄君璞折回書房,卻驚奇的發現,心虹已經像個沒事人一般,正坐在書桌前閱讀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以外,幾乎看不出剛剛昏暈過的痕跡了。狄君璞不贊成的說:「怎麼不多躺一會兒?」

    「我已經好了,」她溫柔的說:「這是老毛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一會兒就過去了。」

    他走過去,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靜靜的注視著她。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問。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後就有這毛病,醫生說沒有關係,慢慢就會好。」

    他聽心霞提起過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說:「你不喜歡那欄杆漆成紅色的嗎?我可以去買一些白油漆來重漆一次。」

    她皺了皺眉。

    「欄杆?」她心不在焉的問:「什麼欄杆?哦,」她似乎剛剛想起來:「讓它去吧!爸爸說紅色比較醒目,築密一點免得孩子們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麼,接著就閉著眼睛摔了摔頭,彷彿要摔掉某種困擾著她的思想。睜開眼睛來,她對狄君璞靜靜的微笑。「我剛剛在看你的稿子。」她說。

    「你說你看過我的小說?」

    「是的,」她凝視他。「幾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歡哪一本?」

    「兩粒細沙。」

    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卻是他感情最真摯的一部書,那幾乎是他的自傳,有他的戀愛,他的喜悅,他的痛苦,哀愁,及內心深處的呼號。他寫那本書的時候,美茹剛剛離開他,他還曾渺茫的希望過,這本書或者會把美茹給喚回來,但是,她畢竟沒有回來。那是兩年前的作品了。

    「為什麼?」他問。

    「你知道的。」她說,語氣和緩而安詳。「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裡面有許多你心裡的言語。」

    「我每本書裡都有我心裡的言語。」他像是辯護什麼似的說。

    她微微的笑了。

    「當然是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個鎮尺。「但是,兩粒細沙不是一本思想產品,而是一本情感的產品。」

    他瞪著她,忽然間感到一陣微妙的氣惱,你懂得太多了!

    他想。注意,你是無權去揭開別人的隱秘的!你這魯莽的、率直的人呵!轉開身子,他走到窗前去,憑窗而立,他凝視著窗外那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原野,和天際那些閃爍的星光。

    她輕悄的走到他身邊來。

    「我說錯了話,是不是?」她有些憂愁的問:「那是你的自傳,是不是?」

    他猛的轉過頭來,瞪視著她,一層突然湧上來的痛楚使他憤怒了。皺緊了眉頭,他用頗不友善的語氣,很快的說:「是的,那是我的自傳,這滿足了你的好奇心嗎?」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剛剛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蒼白了,她瑟縮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後了一步,似乎想找個地方把自己隱藏起來,那受驚而又惶恐的面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而那緊抿著的嘴角卻藏不住她那受傷的情緒。抓起了她已解下來放在桌上的披風,她急促的說:「對不起,我走了。」

    他迅速的攔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緩了,因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壞脾氣而懊喪,而慚愧。尤其,因為傷害了這少女而感到難過與後悔。他幾乎是苦惱的說:「別生氣,我道歉。」

    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她慢慢的搖了搖頭。

    「我沒有生氣,」她輕聲的。「一年多以來,你是我唯一接觸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會說話。可是……」她的長睫毛把那烏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揚起來,那重新呈現的眼珠是清亮而誠摯的。「我並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難的頓了頓:「我瞭解你書裡所寫的那種情緒,我只是……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出書是為了想要獲得讀者的共鳴,那麼,兩粒細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對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懾住了,望著面前那張輕靈秀氣的臉龐,他一時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那麼年輕,那樣未經世故,一個終日藏在深山裡的女孩,對這個世界,對人生,對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縮了,垂下頭,她默默的披上了風衣,她低聲說:「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滿山遍野的找我,他們似乎總怕這山野中會有什麼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實,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顫,把說了一半的話嚥住了。他卻沒放鬆她。

    「怕什麼?」他追問。

    她困惑的搖搖頭。

    「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就好了,」她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像一個無聲無息的黑影,它常常就這樣靠過來了,不止恐懼,還有憂愁。它們不知從那兒來的,捕捉住你就不放鬆……唉!」

    她低低歎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說的話比我一個月裡說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見,狄先生。」

    他再度攔住她。

    「我送你回去!」

    「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這條小路我早已走過幾千幾萬次了!」

    「我高興,」他說。「我喜歡在這月夜的山谷裡散散步,也想乘此機會去拜訪一下你的父親。」

    她不再說話了,他打開了書房的門,姑媽正在客廳的燈下編織著,他向她交代了一聲。然後,他們走出了農莊,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裡了。

    小徑上,樹影迷離,天邊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緩慢的走著,有一大段時間,兩人都默默不語,四周很靜,只有那在原野中迴旋穿梭的夜風,瑟瑟然,簌簌然,組成一串蕭索而落寞的音調。

    踩碎了樹影,踏過了月光。夜露沾濕了衣襟,荊棘勾住了裙幅,他們走得好慢。這樣的夜色裡,這樣的深山中,似乎很難找到談話的資料,任何的言語都足以破壞四周那懾人的幽靜。

    天空黑不見底,星光璀璨的灑在那黑色的穹蒼中,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像許多發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識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萬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一條閃亮的光帶。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輕語,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兒有一條河,一條星河。」

    「是的,」他也仰望著穹蒼:「這是一條最大的河,由數不清的星球組成,誰也沒有辦法算出這條星河究竟有多寬,想想看,我們的祖宗們會讓牛郎和織女隔著這樣一條河,豈不殘忍?」

    她搖搖頭。

    「其實也沒什麼,」她說,繼續向前走去。「人與人之間,往往也隔著這樣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星河,有鵲橋可以飛渡,人的星河,卻連鵲橋也沒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這條星河嗎?」他微笑的問。

    她看著他,眼睛在暗夜裡閃爍,像兩顆從星河裡墜落下來的星星。

    「可能。」她說:「我總覺得每個人和我都隔著一條星河,我走不過去,他們也走不過來。」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

    「為什麼?」

    「他們愛我,但不瞭解我,人與人間的距離,只有瞭解才能縮短,僅僅憑愛是不夠的,沒有瞭解的愛,像是建築在浮沙上的大廈。像是──」她頓了頓:「兩粒無法黏附的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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