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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文 / 瓊瑤

    然後,忽然的,她受驚了。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她的身子騰空了,好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驚惶的把手從臉上拿開,睜開那對淚濛濛的眸子,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滿溢著淚的眼睛。她驚呼:「寶培!」

    「哦!荷仙!」寶培痛心的叫:「我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荷仙!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是我可以!不過,首先,你原諒了我吧!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原諒我,荷仙!」

    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寶培,她伸出手來,怯生生的碰觸了一下寶培的面頰,然後,她低低的歎口氣。

    「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老柳樹,」她說:「我夢到他抱著我了。」

    他凝視她,然後,猝然的,他俯下了頭,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緊緊的吻她,深深的吻她,他的淚水滴在她的唇邊。

    「唉!」她有了真實感了。「真的是你嗎?寶培。」

    「當然是我,荷仙,我來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囁嚅的。「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

    「她走了,回台北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為什麼。」他聳了聳肩。「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當媽告訴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對那位小姐說,拉馬丁曾失去葛萊齊拉,而我呢,我不能讓我的葛萊齊拉死去。於是,她走了。」

    她大睜著一對天真的眸子。

    「我不懂你說的。」

    「你不需要懂。」他說,再吻她,溫溫柔柔的吻她,纏纏綿綿的吻她。「正如你說的,我們之間有愛,這就夠了!管他什麼拉馬丁、拜倫、雪萊,和愛倫坡。」「可是……」她可憐兮兮的說:「拉馬丁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他看著她。「是『我愛你』的意思。」

    「拜倫呢?雪萊呢?愛倫坡呢?」

    他沉思片刻。

    「一樣,全一樣。是『我愛你』的意思。」他說,重新吻住了她。

    於是,星光璀璨。於是,月影婆娑。於是,風在高歌。於是,水在低唱。於是,老柳樹笑了。

    一九六九年七月

    五朵玫瑰

    竹風,請聽我這個故事,請聽。現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蒼茫。遠山遠樹,是一片模糊,街燈明滅,是點點昏黃。這樣的夜,我能做什麼呢?

    竹風,請聽我這個故事,請聽。

    也是這樣的一個深夜,夜霧低垂,天光翳翳,雨霧揉和著夜色,那樣暗沉沉,又那樣灰濛濛。在遠離市區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裡的蟲鳴,幾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靜所籠罩,被雨霧所濕透。

    而羅靜塵卻沒有睡。

    站在那磚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羅靜塵已在細雨裡佇立了好幾小時,他的頭髮、面頰,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濕,但他不想移動。就這樣站著,聽簷間的滴瀝,深呼吸著週遭帶著玫瑰花香的空氣,他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佇立著,沉思著。一線幽柔的燈光從他屋內的窗口射了出來,映照在他略帶蕭瑟的臉龐上,也映照在他身邊的幾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閃爍著。

    他凝視著那玫瑰花,凝視著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視著那葉梢的輕顫,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視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幾朵玫瑰花中。

    忽然一陣風來,玫瑰花枝陡的搖曳,篩落了無數的水珠,發出一連串簌簌的輕響。這驚動了他,打了個寒噤,他抬頭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襲。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氣,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長。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該回到屋裡去了。

    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邊,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著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間裡。

    房間中別無長物,除簡陋的桌椅以外,僅一床而已。他走到書桌前面,慢慢的坐下來。把五朵玫瑰一朵朵的排列在檯燈下面。玫瑰那嫣紅而濕潤的花瓣,在燈光下映發著爍亮的色澤,花香馥郁,繞鼻而來。他閉了閉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裡。睜開眼睛,他從抽屜裡拿出一疊信紙,提起筆,他開始寫一封信,一封沒有上款的長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曉寒。

    第一朵給你,你好簪在你黑髮的鬢邊。第二朵給你,你可以別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給你,讓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給你,你好插在你梳妝台上的小花瓶裡。第五朵,哦,曉寒,不給你,給我,為了留香。留香。是的。讓它留在我的身邊,讓我永遠可以享受這股幽香,屬於你的幽香,那麼,曉寒,就彷彿你永遠在我的身畔,從沒有離開過我,也從不會離開我。

    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曉寒。在早上,在黃昏,在夢裡,在清醒時,第一次見你的情形,都鮮明如昨日。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也都歷歷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別去管它!時間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記得那是個春天的下午,太陽和煦而溫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陽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靜悄悄,懶洋洋的,連那輕柔的春風,都帶著倦意,吹得人身上癢酥酥的。而那充滿花香與泥土氣息的空氣,卻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樣一個下午,我們這群大孩子,剛剛跨出大學的門檻,不知天高地厚,充滿了滿腦子的夢想與用不完的精力。

    我們──有小李、小蘇、小何,加我一個,小羅,被稱為三劍客外加一個達太安的小團體──竟在一次無目的地的郊遊中迷途了。我們在灼目的陽光下走了好幾小時,不住口的爭辯著出國與就業的問題,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騷,徘徊在夢想與現實的矛盾中。就在這樣的爭論裡,我們發現迷途了,但並不在乎,只是焦渴難當,而帶來的水壺,早已涓滴無存。

    「我猜繞過這個山腳,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說。

    「你又不是駱駝,難道能聞出水源來?」小蘇接口,他們是一碰頭就要辯論的,感情偏又比誰都好。

    「我不是駱駝,但我有直覺。」

    「直覺是天下最不可靠的東西!」

    我們繞過了山腳,但沒有水源,再繞過了一個,還是沒有。小蘇有些按捺不住,拍著小李的肩膀,他大聲的叫著說:「駱駝!你聞到的水源呢?」

    「我說過我不是駱駝嗎!」

    「別吵!」我說,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有一些什麼沁人心脾的香味。「我聞到了什麼!」

    「哈!原來你是駱駝!」小蘇轉向了我。

    「是了,」我說,再深吸了一口氣。「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

    「胡鬧!」小蘇咒罵著。「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別武斷!誰知道呢?」我叫著說,興奮的指著前面。

    我們剛在山凹裡轉了一個彎,眼前竟豁然開朗,一片想像不到的景致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小蘇、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

    那是一大片玫瑰園,使我們驚異的,不是玫瑰園,而是你,曉寒。

    你,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叢中,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面頰,閃爍著亮晶晶的眼睛,一頭略嫌零亂而烏黑的濃髮,披垂在肩頭,而在耳際的濃髮間,簪著一朵艷麗的紅玫瑰。在你手中,一個澆花的水壺正噴著水,無數的水珠,紛紛灑灑的射向那些花朵。小蘇轉頭瞪著我。

    「真有你的!小羅,你怎麼知道玫瑰花香會和水源在一塊兒的?」

    我笑著。望著你。受了我們的驚擾,你抬起頭來,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觸了,倏然間,我感到心頭莫名其妙的一震,竟然笑不出來了。你的眼睛那樣清亮,那樣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描繪不出來的天真與寧靜。竟使我心中立刻湧上一個念頭:怎樣的一對眼睛!裡面該盛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呢!

    這世界定然是沒有紛擾,沒有煩憂,充滿了恬然與安詳的世外桃源吧!哦,曉寒,我對嗎?在我以後和你的接近中,卻真證實了我當初見你第一面時的看法呢!「嗨!」小何已開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給我們一些水喝?」

    你很快的掃了我們一眼,迅速的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邊漾開,正像一滴顏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樣快的使你整個面龐都佈滿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誠摯,又如此可人。

    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著甘露,踩著雲彩,來到人間,將濟世活人。我模糊的想著,卻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還太俗氣了。

    「要冷開水嗎?」你說,微揚著眉。「我到屋裡去倒給你們。」

    我這才注意到玫瑰園邊那棟平凡的建築,石砌的小圍牆,磚造的平房,和種著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農村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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