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瓊瑤
就「呼」的一聲,衝進了水中,那樣沒頭沒腦的,對著那溪水一個倒栽蔥鑽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進了她的肺腑,迅速的包裹了她。她張開嘴,水從她口中直衝進去,她不由自主的嚥著水,窒息使她的頭脹痛昏沉,使她的意識迷離飄浮。但是,她不恐懼,她一點兒也不恐懼,她心裡還在想著:「怕什麼?有寶培呢!」
然後,她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老柳樹下面的陰影裡,頭仍然昏昏的,耳朵裡還在嗡嗡作響,她張開嘴,吐出好多水來。於是,她發現寶培正在胡亂的扳動著她,呼叫著她,他那張清秀的面龐好白好白。看到她睜開眼睛,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說:「荷仙,你嚇壞了我!」
她對他軟弱的笑笑,真不該嚇壞他的!她好抱歉。
「你沒有怎樣吧?荷仙?」他脆在她身邊,俯身看她。「你好嗎?」
她點點頭。
「怕嗎?」
她搖搖頭,勇敢的微笑著。
「怕什麼?」她由衷的說:「有你呢!」
十三歲,她從國民小學畢業,他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穿著中學制服的他,好神氣,好漂亮。但是她呢,養母說:「女孩子家,唸書也沒什麼用,留在家裡幫幫忙吧!也該學著做做家務事了,一年年大起來了,總要結婚生孩子的!」
學校的門不再為她而開,但她並不遺憾。她知道,自己能讀到小學畢業,已經是養父母的恩惠了。她開始學著做家務,做針線,她補綴寶培的制服,幫他釘掉了的鈕扣,她常把針銜在嘴中,對著他的衣服低低歎息。在老柳樹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學校裡學會的歌:「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我曾在樹皮上面,刻過寵句無數,歡樂和苦痛的時候,常常走近這樹!」他們把頭兩句歌詞竄改了,改成了「溪旁邊小鎮後面,有一棵老柳樹。」他們就在老柳樹下唱著,一遍又一遍,樂此而不疲。亞熱帶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歲的荷仙已經亭亭玉立。兩條粗粗的長辮子,寬寬的額,白皙的皮膚,修長的眉,清澈的眸子,攬鏡自視,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樹下,寶培開始會對著她發愣了,會用一種特殊的眼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而且,他會提起孩提時養母的戲語來了:「荷仙,媽說過,你長大了要給我做太太的!」
「亂講!」她說,背過臉去。
「不信?你去問媽去!」
「亂講!亂講!亂講!」她跺著腳,紅了臉,繞到樹的後面去。
「才不亂講呢!」他追了過來,笑嘻嘻的。「媽說,等我們長大了,要把我們『送作堆』,你知道什麼叫作『送作堆』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疊連聲的喊著,用兩隻手摀住了耳朵,有七分羞澀,有三分矯情。然後,她一溜煙的跑掉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那扭動著的小腰身已經是一個少女的身段了,成長,往往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四
是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荷仙十六歲的時候,寶培高中畢業了。
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樹在溪邊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樹影,成群的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穿梭,明明滅滅,掩掩映映,像許許多多盞小小的燈。河水潺oe□,星光璀璨,穿過原野的夜風,從樹梢上奏出了無數低柔恬靜的音符。夜,好安詳。夜,好靜謐。
荷仙在老柳樹下緩慢的踱著步子,時而靜立,時而仰首向天,時而彎下身去撥弄著草叢,又時而輕輕的旋轉身子,讓那長辮子在空中劃上一道弧線。寶培站在河邊,望著她。出神的望著她。那款擺著的小腰肢,那輕盈的行動,那愛嬌的回眸微笑……這就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小荷仙嗎?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彎下腰去了,一會兒,她站直了身子,雙手像蚌殼一樣闔著,嘴裡發出一聲輕輕的,喜悅的低呼,抬頭對他望著,高興的說:「你來看!」
「什麼?」他驚訝的。
「一隻螢火蟲,我捉住了一隻螢火蟲!」她說,孩子氣的微笑著。
他走了過來。她把闔著的雙手舉起來,露開一點指縫,讓他看進去。那螢火蟲在她的手中一明一滅,那白皙的,豐腴的小手。指縫處,被螢火蟲的光芒照耀著,是淡淡的粉紅色。
他看著,捧起了那雙手,他瞇著眼睛往裡看,然後,他的唇蓋了下去,蓋在那柔軟的,白皙的,握著光明的那雙手上。
她驚呼,乍驚乍喜,欲笑還顰。手一鬆,螢火蟲飛掉了,飛向了水面,飛向了原野深處,飛向了黑暗的穹蒼。她跺跺腳,噘起了嘴,低低的說:「你瞧!你瞧!飛了,飛掉了。都是你鬧的!你瞧!你瞧!」
「讓它飛吧!」他說,握緊了她的雙手,嘴唇在她的手背上緊壓著。「只要你不飛就好!」
她害羞了,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來,她再跺跺腳,裝出一份生氣的樣子來,但是,笑意卻不受控制的流露在她的眼底唇邊。
「你壞!」她說,轉過身子,向樹後面跑去。
「別跑!」他追過來:「有話對你說!」
「不聽!」她繼續跑著,發出一串輕笑。
「抓住了你,我要呵你癢!」他威脅著。
「你抓不住我!」
「試試看!」
於是,她跑,他追。繞著那棵大柳樹。這就是愛情的遊戲,人類的遊戲,從我們的老祖宗起,從亞當夏娃開始,這遊戲就盛行不衰了。繞了好幾圈之後,荷仙的頭昏了,而且喘不過氣來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著,又喘氣又笑。他跪在她的身邊,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的呵著她的癢,一面笑著說:「看你還跑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動著身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跑了,我怕了,饒了我吧!你是好人!饒了我吧!你是好人嘛!」
聽她喊得那麼甜,寶培不由自主的停了手,但他仍然下意識的按著她。她也沒有企圖站起來,躺在那兒,她依舊笑意盎然。月光塗抹在她的臉上,發上,身上。兩顆星星在她的眼底閃亮。那小小的鼻頭,那豐潤的,紅灩灩的嘴唇,那細膩的,吹彈得破的肌膚……他盯著她看,目不轉睛的,迷惑的,驚奇的……然後,他的嘴唇壓了下來,一下子就緊蓋在她的唇上。
她輕輕的呻吟,又輕輕的歎息。他緊擁住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臉紅,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哦!」她終於推開了他,坐起身來,一個辮子鬆了,披瀉了一肩長髮,她拂了拂頭髮,開始重新編結著那個髮辮。
「瞧你!瞧你!」她愛嬌的說:「你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壞,你欺侮人!」
「不欺侮人。」他說,鄭重的。「你知道,你從小就是我的人。」
「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這有什麼可害臊的?」他望著她。「我們都要長大,從孩子變成大人。你,也將成為我的妻子,這是件嚴肅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頭,把臉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說些什麼呀?」她一半兒歡喜,一半兒矯情。
「我在說,要和你結婚。」
她的頭俯得更低了。
「我們結婚好嗎?」他問,拉住她的手。「等我滿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結婚,好嗎?好嗎?」
她輕笑不答,把頭轉向一邊。
「好嗎?好嗎?」
他追問著,把她的臉扳過來,然後,他的唇又蓋了上去,她倚進了他的懷裡,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那個剛結好的髮辮又鬆了。
五
然後,有一長段時間,老柳樹底下失去了兩個人的影子,而變得只有荷仙一個人了。寶培去了台北,讀大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荷仙經常一個人徘徊在老柳樹底下,拾掇一些過去的片片段段,計劃一些未來的點點滴滴。她做夢,她幻想,她回憶。她笑,她流淚,她歎息……對著老柳樹說話的習慣,也就是這個時候養成的。老柳樹開始分擔著她的喜悅與哀愁了。
她常常就那樣站在樹底下,用手指在樹幹上劃著,一面絮絮叨叨的數落:「他有一個星期沒來信了,你想他會忘了我嗎?台北地方那麼大,人那麼多,他還會記得我嗎?他一定不會像我想他那樣想我的,要不然他會多寫幾封信給我!呵呵!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沒心肝的東西……」話沒說完,她猛的摀住了自己的嘴,睜大了一對驚惶的眼睛:「天啦!原諒我!我怎能罵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樹幹,她把面頰貼在那老柳樹粗糙的樹皮上。「呵,老柳樹,老柳樹,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罵他的,我那麼愛他,怎能罵他呢?怎忍心罵他呢?不過,天哪,讓他早點給我寫信吧!只要一個字就好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