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瓊瑤
「現在,男翠鳥在向女翠鳥求愛,女的高踞在上,等待著男的,男的盡量賣弄他的英姿,去博取女的歡心。」
「哦?」
「你愛自然,你愛美,你可知道,求愛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部分。你看它們!」
她看過去,那只公的翠鳥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塊岩石上,像捉迷藏一般,它們開始了一小段的追逐和逃避,一個欲擒故縱,一個半推半就,它們彼此對峙著,歌唱、舞蹈、跳躍,然後相近、相撲、相倚偎……那藍金色的羽翼撲落了無數燦爛的、眩目的光華。
「這就是最美麗的那份自然,」他繼續說著:「這就是世界,是天地萬物存在的源泉,一個字:愛!」他盯著她:「看到了嗎?有母翠鳥,就有公翠鳥,有鳳必有凰,有鴛必有鴦,……上帝造它們,為了要讓它們相愛,所以,有瘋丫頭,必定有個瘋小子!」
他的頭俯下來,在她還沉浸在那份眩惑中的片刻,他的嘴唇已緊壓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繞過來,緊緊的擁住了她。
流水潺oe□,微風低吟,翠鳥在彼此嘰嘰咕咕的述說著衷情……
萬籟俱寂,天地混沌……她從他的胳膊裡抬起頭來,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那黑亮的眼珠現在看起來好無助,好溫柔,好可憐。
「我……我……我說過,我……不是那種為一個男人而活著的女人。」她可憐兮兮的說。
「但你是為我而活著的!」他望著她,深深的。
「我……我……我離不開雲霏華廈。」她更囁嚅了。
「沒有人要你離開,只是,你應該給雲霏華廈找一個男主人,你一個人照顧這樣大的大廈,不是太孤獨了嗎?我會是個很好的男主人。」
「還有……還有……」她的模樣愈加可憐了。「我……我……我還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兒呢!」
「我有萬奇千怪的毛病兒呢!」他嚷著。
「而且,而且,我說過……我是不結婚的!」
「這種傻話,我們都說過,那是因為我們沒有長大,也沒有認識這世界!」
「再有……再有……你不是說你在美國有女朋友嗎?」
「那是我編出來騙你的,因為你那時太驕傲了!」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
「哦,我的天!」他喊著:「我有藥方兒來治療你這些『還有』『再有』『但是』和『而且』!」
迅速的,他的嘴唇重新壓了下去,堵住了那張小小的、可憐兮兮的、囁嚅著的嘴唇。她呻吟,她歎息,然後,她的手臂繞了上來,緊緊的環抱住了他。
大地靜悄悄的,只有流水的潺oe□和微風的輕唱。那兩隻翠鳥,現在已經不再啁啾和跳舞了,它們莊嚴的站在岩石上,微側著頭兒,對他們兩人凝視著,似乎也頗為明白,自己完成了一些怎樣神聖的任務。本來嗎,在希臘神話裡,翠鳥就是由兩個相愛著的好神仙變幻出來的。現在,它們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撲了撲翅膀,雙雙無聲無息的飛走了。
太陽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的游來。天邊已閃現出夏夜的第一顆星光。幾點螢火蟲從草從中飛來,圍繞在他們四周飛舞穿梭,一隻青蛙在岩石縫裡探著頭兒,榕樹上有只蟬兒突然引頸而歌……雲霏華廈裡的客人們都悄悄聚攏,在暗中保護著它們的男女主人。
這世界是愛人們的。不是嗎?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夜
風鈴
窗外在下雨,竹風。那些白茫茫的雲層厚而重的堆積著。飄飛的細雨漠漠無邊,像煙,像霧。也像我那飄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緒,好蒼茫,好寥落。
想聽故事嗎?竹風?我這兒有一個。讓我說給你聽吧!輕輕地、輕輕地說給你聽。
一
對著那整面牆的大鏡子,沈盈盈再一次的打量著自己,那件黑緞子低胸的晚禮服合身的緊裹著她那纖小的腰肢,胸前領口上綴著的亮片片在燈光下閃爍。頸項上那串發亮的項鏈和耳朵上的長耳墜相映,她週身似手都閃耀著光華,整個人都像個發光的物體。她知道自己長得美,從童年的時候就知道。現在鏡子裡那張臉,經過了細心的化妝,更有著奪人的艷麗,那長長的睫毛,那霧濛濛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樑,和那小小的嘴……她看來依然年輕,依然迷人,雖然,那最好的年齡已經離開了她,很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裡不再有夢了。而沒有夢的生活是什麼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
她搖搖頭,鎖鎖眉毛,再輕輕的歎口氣。今晚她有點兒神魂不定,她希望等會兒不要唱錯了拍子。怎麼回事呢?她不知道。上電視、上銀幕、上舞台,對她都是駕輕就熟的事。
這些年來,她不是早就習慣於這種忙碌的、奔波的、「粉飾」的生涯了嗎?為什麼今晚卻這樣厭倦,這樣茫然,這樣帶著感傷的、無奈的情緒?
「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麼!」
若干年前,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幾句話。說這話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處去了?歐洲?美洲?澳洲?總之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裡,過他自己所謂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的一愣,腦中有一絲靈感閃現,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樣一個「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視,被她譏笑,被她棄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擁有成千成萬的影迷、歌迷,但是,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樣空洞,沒有一點兒「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對著鏡子輕輕的說。「我遺失了很多東西,太多太多了!」她再歎口氣。化妝室的門外,有人在急切的敲著門,節目負責人在喊著:「沈小姐,請快一點,該你上了!」
她拋下了手裡的粉撲,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對節目負責人說:「通知樂隊,我要改變預定的歌,換一支,我今晚想唱《風鈴》。」
「哦,」那負責人張口結舌:「這有些困難,沈小姐,節目都是預先排好的,樂隊現在又沒有《風鈴》的譜,臨時讓他們換……」
「他們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訴他們吧。」沈盈盈打斷了他,微笑的說。
節目負責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種微笑下,你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他瞭解她的個性,決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變了。如果是別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這一套,要改節目這樣難侍候,你以後就別想再上電視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紅星嘛!觀眾要她。有了她,節目才有光彩,沒有她,節目就黯然無光。有什麼話好說呢?風鈴就風鈴吧!他咬咬牙,匆匆的走去通知樂隊了。
時間到了,沈盈盈握著麥克風,緩緩的走到攝影機前面,幾萬瓦的燈光照射著她,她對著攝影機微微彎腰。她知道,現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著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個雜誌曾以這樣的標題大作過文章,充滿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類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
斂眉仁立,聽著樂隊的前奏,她心神縹緲。風鈴,風鈴,風鈴!她聽到了鈴聲叮噹,張開嘴,歌聲從她的靈魂深處奔瀉了出來,好一支歌!
「我有一個風鈴,叮噹!叮噹!叮噹!它喚回了舊日的時光,我曾歡笑,我曾歌唱,我曾用夢築起了我的宮牆,叮噹!叮噹!叮噹!我有一個風鈴,叮噹!叮噹!叮噹!它訴出了我的衷腸,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訴不盡的相思與癡狂,叮噹!叮噹!叮噹!我有一個風鈴,叮噹!叮噹!叮噹!它敲進了我的心房,舊夢如煙,新愁正長,問一聲人兒你在何方?叮噹!叮噹!叮噹!我有一個風鈴,叮噹!叮噹!叮噹!它奏出了我的悲涼,紅顏易老,青春不長,你可聽到我的呼喚與懷想?叮噹!叮噹!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歌聲在無數個「叮噹」下綿邈而盡。沈盈盈慢慢的退後,攝影機也慢慢的往前拉,她在螢光幕上的身影越變越小,隨著那越減越弱的叮噹聲而消失了。退到了攝影機的範圍之外,沈盈盈把麥克風交給了下一個上場的歌星,立即退出播演室。
她覺得眼眶潮濕,心情激盪,一種難解的、惆悵的、落寞的情緒把她給抓住了。
剛走進化妝室,梳妝台上的電話驀的響了起來,化妝室中沒有別人,她握起了聽筒。
「喂,請沈盈盈小姐聽電話。」對方是電視公司的接線小姐。
「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