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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瓊瑤

    「很對不起,」他由衷的說著。「我又破壞了你的快樂了。」

    那女孩沒有答話,仍然呆呆的注視著他,月光把她的臉照得非常清楚,那對黑眼珠在月光下閃著某種特殊的、奇異的光采。她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塊,露出了裡面堅實而渾圓的肩頭。衣服的下擺被海水浸濕,赤裸的腳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動著。

    「你記得我嗎?」他問。

    她不語。

    「你住在村上嗎?」江宇文再問,指了指遠處的漁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訕訕的,他發現自己是個極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她仍然沉默著。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興說話,我就走了。我不知道這兒是屬於你的天地。」

    他轉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開了口:「對了,你是那個說國語的人!」她輕輕的說,似乎這時才想起他是誰。他回過身子來,高興的說:「是,你想起來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頭用腳撥著沙子,文不對題的說:「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動,影子也會動。」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個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漁家女!他蹙起了眉頭,研究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這時,她微俯著頭,臉上有種專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麼,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這兒來的嗎?」他又問。

    「聽!」她低喊著:「海在說話!」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傾聽起來。海風在呼嘯,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囂,和空中穿梭流蕩的風聲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組樂曲,是無數的低語的組合。

    「哦。」他應著,開始感到這少女的話有她的意義,這豈不神奇!是的,海在說話,它在訴說著無數無數的言語,從天地初開之日起,它就開始它漫長的訴說了。誰有情致去聽海的訴說呢?一個衣衫襤褸的漁家少女麼?他凝視著面前那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說話。」他喃喃的說。

    「你聽到嗎?」那少女迅速的抬起頭來,滿臉湧現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她的眼睛突然煥發出那樣的光採來,使她那淳樸的臉顯得美麗。「你也聽到嗎?」她追問著,帶著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聽到嗎?」

    「是的,我聽到,」他熱心的回答,感染了這少女的狂熱。

    「海在說話。」

    「那──海是真的在說話了?」她勝利而喜悅的喊著。「他們還說我是傻瓜!」

    「哦,是嗎?」江宇文望著她,有點瞭解了。「他們說你?」

    「他們說我傻!」她低低的說,有些羞澀,有些沮喪。「說我的腦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說話,是嗎?」她重新提起興致來。

    「是的,它不止說,它還會唱歌,會哭,也會笑,會吵,也會鬧。」

    她微側著頭,狂喜的凝視著他,眼裡閃耀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後,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細小而清涼,手指卻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張著,喜悅的笑影從她的嘴角漾開,一直散佈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輕輕的說:「跟我來!」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隨著她走去,她不時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月光塗抹在她的身上,手上,頭髮上,面頰上,增加了她一份飄逸,使她看來如虛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可笑的感覺,這是在做什麼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覺以外,他還另外有種模糊的,夢樣的不真實感。這女孩,從月光下的舞蹈,到關於「海會說話」的對白,她豈止像外表那樣單純?這不是個海中的女神?仙子?幽靈?或鬼魂?他看著她,在海風下她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實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邊,她牽著他走進了岩石的陰影裡,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陰涼,同時,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們走進了一條岩石的隙縫,顯然,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著,她低聲說:「小心!」

    彎下腰,她向右邊一拐,江宇文的頭差點撞在岩石上,於是,他驚奇的發現,在這巖壁上竟有一個巖洞,入口處很狹窄,假如你不細心觀察,是決不會發現的。彎著腰,他跟隨她鑽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遺留在洞外了,這兒伸手不見五指,包圍著他的,是濃濃的黑暗,和潮濕的、涼涼的空氣。

    「別動呵!」

    她在他身邊說,放開了牽著他的手。他聽到她走動的□□聲,接著,一聲劃火柴的聲響,他看到了她站在巖壁之前,手裡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巖壁的凹處,有支燃燒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蠟燭。她點燃了蠟燭,然後用種勝利的、驕傲的神態說:「你看!」

    他四面環顧,一時間,在巨大的驚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燭火的光暈中,巖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這只是個小小的巖洞,卻整理得十分乾淨。使他驚愕的,是巖洞裡的佈置。地上,鋪滿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貝殼,那麼厚厚的一層,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斷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類型的,小小的,都洗滌得光亮瑩潔。牆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產物,一樹美麗的白珊瑚,一隻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貝殼穿成的珠簾。這還罷了,更讓他咋舌的,是在一邊的巖壁上,垂著一面白色尼龍線的漁網,在那網上,嵌著好幾個海星,成為一件離奇而美麗的裝飾品。燭光下,這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夢幻的綵衣,那些貝殼閃著光,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著這一切,依稀恍惚的感到自己被引進了基度山恩仇記中那個神秘的寶窟裡了。

    「好嗎?」她站在他的面前,昂著頭問:「這是我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

    「是你佈置的?你撿來的貝殼?」江宇文不信任的問,迷惑的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龐,燭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虛幻得像個水中的精靈。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雙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內旋轉,嘴裡歌唱似的嚷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麼富有呵!」江宇文慨歎的、由衷的說,被迷惑得更深了。

    「來!」她停止了旋轉,忽然拉住他說:「躺下來!」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貝殼的氍毹上,伸展著她的手。她的臉孔發著光。「躺下來,聽一聽!」

    他被催眠似的聽話,身不由己的躺在那涼涼的貝殼上面。

    「你聽!」她輕聲說:「海在說話,它說了好多好多話,你聽!它不停的說,不停的唱,它從來不累,從來不休息。」

    是的,從這巖洞裡,仍然可以清晰的聽到海浪的低語,海風的輕唱。那此起彼落的潮聲,時而高歌,時而細語,時而凝咽,終宵達旦,由晝而夜,無完無了,無休無止。

    一段靜靜的沉默之後,他坐起身來,回到現實中來了。望著那張正一心一意傾聽的臉龐,他說:「夜很深了。」

    那女孩不語,繼續傾聽著。

    「喂!」江宇文輕輕的搖了搖她的肩頭。「你難道不回家?你的父母會著急,起來,讓我送你回去吧!」

    她側過頭來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說什麼?」她問。

    「回家!」江宇文說:「夜很深了,你該回去了,巖洞裡太涼,在這兒睡覺會生病。」

    她搖搖頭,微笑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聽到嗎?」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搖搖頭。

    「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視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麼?你的家在哪兒?」

    她繼續對他微笑著搖搖頭。

    「好!」江宇文站起身來,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洞裡吧!」

    她對他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樣笑容可掬的,安安靜靜的望著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頭望望那個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燭光之下,貝殼之上。孤獨、寧靜,而恬然。他感到一陣神思恍惚,這燭光,這巖洞,這貝殼,和這奇異的少女構成了一張多麼特別的畫面。誰說這女孩是個人呢?她該是個從海裡鑽出來的幽靈!

    半晌,這少女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江宇文沒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頭,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這個陌生的女孩與他有什麼相干?要他來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這樣丟下她!在這黑暗無人的巖洞裡,這樣是殘忍的!他折回了洞裡,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邊,彎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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