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瓊瑤
我抬著頭,望著那銀河,望著那兩顆隔著銀河的星星,然後,低下頭來,我望著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頰嗎?是星星墜落到你的眼睛裡去了嗎?為什麼你的面色那樣蒼白,你的眼睛那樣閃亮?我注視著你,不,是我們彼此注視。一些屬於歡愉的,寧靜的東西從我們的眼底悄悄的飛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顫慄的,痙攣的,酸楚的情緒。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發熱,我覺得那樹葉梢上所掛著的露珠已經墜進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變得那麼朦朧。於是,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用那種故作歡愉的口吻嚷著說:「噢,小姑娘,說個故事給我聽吧!」
我說了。我又說了。我顫抖著起了故事的頭:「從前,有一個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說故事,什麼都不會。大家都不喜歡她,大家都認為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卻有一個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歡聽她說故事。他們在月光下說故事,在落日下說故事,在樹林裡,小溪邊,花園中……到處說著故事。說的人不知疲倦,聽的人不知厭煩,然後……然後……然後……」
故事繼續不下去了,這原是個笨拙開頭。有什麼硬的東西阻住了我的喉嚨,我的呼吸急促而聲音哽塞。你站起身來,一把攬住了我,你的雙手捧住了我的面頰,你的眼睛深深的看進了我的眼底,你的聲音又低又沉,帶著些壓抑不住的粗魯:「我從沒聽過這樣壞的故事!」
「是的,」我說,眼淚衝出了我的眼眶。「這是個很壞的故事,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兩個傻瓜不會製造出什麼完整的故事來!」
你的眉毛緊緊的鎖攏,你的眼睛閉了起來,抱住我,你把我的頭緊壓在你的胸前。我可以聽到你的心跳,聽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於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個小娃娃。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對你說了個破碎的,沒有完的故事。
「呵,別哭,」你輕輕的說:「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種,有多少的主角會是聰明人呢!這原是個苯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射著那小小的花園。我知道,這笨拙的故事將永無結尾。事實上,這一夜以後,我還對你說過故事嗎?好像沒有了。那就是我對你說的最後的一個故事。
你離開的時候,給了我一封短箋,上面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字:「避免讓那個故事變得更壞,我走了。但願再相遇的時候,你會說一個最美麗最完整的故事給我聽,故事中的主角應該是個最聰明最聰明的女孩。」
夠了,用不著再寫什麼,你一向都是那樣簡潔。接下來的歲月裡,我確實用心地想塑造一個美麗的故事,我不願再見到你的時候,交給你的是一張白卷。只是呵,竹風,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樣一個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圓月缺,日昇日沉,多少的日子從我的手底流過去了。
我仍然在說故事,說了許許多多的故事,給許許多多的人聽。
只是呵,竹風,當這樣的深夜裡,當我捧著一杯茶,點燃了一爐檀香,靜靜的坐在窗前,我遺憾著,你在何方呢?你依舊喜歡聽故事嗎?竹風?
多少的夜,我就這樣問著,站在窗前,對著黑暗的、廣漠的穹蒼問著。然後,你的信來了,像是在答覆我一切的問題,你寫著:「你現在成為說故事的專家了,其中可有說給我聽的故事?自從不再見到那個只會說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連串寂寞的堆積。我想你瞭解的。繼續說你的故事吧,記住有一個傻瓜要聽。和以前一樣,這傻瓜渴望著你的每一個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結局的或沒結局的,他都要聽!」
還是那樣簡潔。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闋詞:「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是的,你沒有忘記那些說故事的日子,沒有忘記那些說李清照「賭書潑茶」的夜晚。呵,竹風!
淡綠色的光線在室內照得好幽柔,微風在窗外低低的吟唱,遠處還有些兒疏疏落落的燈光。那只不知名的鳥兒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揚,叫得好寥落。呵!這樣的夜!
這樣的夜,我能做些什麼呢?
讓我再給你說個故事吧!竹風。以後,每夜每夜,我將為你說許多許多的故事。竹風,你靜靜的聽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靜謐。
靜靜的聽吧!竹風。
靜靜的聽吧!你。
一九六八。四。八。夜
水靈
竹風,還記得我們在海邊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麼?還記得那海浪的翻騰,那海風的呼嘯,和那海鷗的翱翔麼?
還記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縫中爬行的寄居蟹麼?還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雲相映。記得麼?竹風,那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常常和天空那無邊無際的蔚藍相合,成為那樣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滾。記得麼?竹風。
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靄,還有那海邊的夜景和繁星,還有那遠處的歸帆和暗夜中明明滅滅的漁火。都記得麼?竹風。海一向使我們沉迷,一向使我們醺然如醉,一向能將我們引進一個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風。所以,今夜,讓我告訴你一個關於海的故事。
一
江宇文終於來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停留在那幢簡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那正是夏日的午後,灼熱的太陽毫不留情的曝曬著大地,曝曬著那小小的村莊,曝曬著裸露在海岸邊的礁石和綿延的沙灘。海風乾燥的掠了過來,夾帶著細沙和海水的鹹味。海浪拍擊著岩石的聲音顯得單調而倦怠──整個的小村莊都是倦怠的,在這燠熱的夏日的驕陽之下沉睡。路邊的草叢上曬著漁網,發散著濃重的魚腥味,尼龍線編織的漁網上間或還掛著幾片魚鱗,迎著太陽光閃爍。
整個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都是同樣原始的、木板的建築,偶然有一兩家圍著矮矮的泥牆,牆上也掛滿漁網。
幾乎每家的門都是半掩半閉的,你可以一直看到裡面堂屋中設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個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個梳著髻的老太婆,在那兒一邊補著漁網,一邊靜靜的打著盹。
江宇文的出現並沒有驚動這沉睡著的小村莊,只有幾個在門外嬉戲著的孩子對他投來了好奇的一瞥,村莊睡得很熟。
村裡的男人都是利用夜裡來捕魚,早上歸航的,所以,這正是男人們休憩的時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書籍,挨著每一戶的門外,找尋著門牌號碼。然後,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小屋顯得那樣的寧靜和單純。有一堵矮矮的圍牆,圍牆沒有門,只留了一個寬寬的入口,牆裡,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樹,樹根虯結的冒出了地面,樹幹粗而茁壯,看樣子三個人也無法合抱。樹枝上垂著無數的氣根,迎著海風飄蕩,像個莊嚴的老人的髯髯長鬚。
榕樹下還有個石凳子,現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隻「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雞,高高的昂著它那雄偉的頭,它斜睨著站在圍牆外的這個陌生人,有股驕傲的、自負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們」正帶著一群兒女在嬉戲,倒是一幅挺美的「天倫圖」。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氣,烈日已經曬得他的頭發昏,汗也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進了圍牆的入口,他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閉的門口張望了一下,門裡沒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幾秒鐘,然後揚著聲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答應。推開了那兩扇半掩的門,他走了進去,堂屋不大,水泥鋪的地,木板砌的牆,倒也相當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餘的煙火,一縷青煙在靜幽幽的繚繞著。
他下意識的打量著屋子,把書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這會是一個唸書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邊又飄起李正雄的話來:「別對那小屋期望過高,宇文,它不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時間,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裡現在只有一個老姑媽在看房子,房間都空著,我又寧願待在城裡不願回去,老姑媽是巴不得有個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別用你的文學頭腦,把它幻想成什麼海濱的別墅呵,那只是個單單調調的小漁村,一幢簡簡單單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