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文 / 瓊瑤
「既不承認,當初為什ど要簽字?」朱正謀厲聲說。「培中,你比較懂事,我教你一個辦法,你不妨去稅捐稽徵處查一查,克毅紡織公司有無漏稅做假的任何跡象!」
「你既然要我去查,」培中冷笑著說:「我當然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來!好了!」他掉頭望著培華:「我們是白來了這一趟,走吧!只怪我們當初太粗心大意,也該請個律師來研究研究遺囑才對!」
「只怕沒有律師能幫你們的忙,」朱正謀冷冷的說:「你們所得的遺產連拒收的可能都沒有!」
「哼!」培中氣呼呼的冷哼了一聲:「培華!我們走!」
「慢著!」
突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輕叱著,雨薇跨前了一步,站在培中培華兩人的面前了。她神色肅然,長髮垂肩,一對晶亮而正直的眸子,直射到培中培華的臉上來,她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卻清晰的迴盪在室內,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鼓:「你們今天既然來了,又趕上我和若塵訂婚的日子,以前,我或者沒有身份與立場和你們談話,今天,我卻已入了耿家門,即將嫁為耿家婦,請站住聽我講幾句話!」她掃視著培中培華,培中滿臉的鄙夷,培華滿臉的不耐,但是,不知怎的,他們竟震懾在這對灼灼逼人的,亮晶晶的眼光下,而不知該怎樣進退才好。雨薇逼視著他們,繼續說:「自從我走進風雨園,自從我接受了你們父親的遺產,我就受盡你們二人的侮辱,但是,今天,我可以坦然的告訴你們,我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地,我將以最清白的身子和良心,嫁給耿若塵!至於你們,是否也能堂堂正正的說一句,你們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地?拋開這些不談,你們今天來這兒,是為了和若塵爭一份財產,可是,耿培中,你已經有了一家大建築公司,耿培華,你已經有了一家規模不小的塑料廠,你們都是富翁,都有用不盡的金錢,為什ど還孜孜於些許遺產?!至於你們的建築公司和塑料廠當初又是誰拿錢支持你們開辦的?父親待你們是厚是薄,不如捫心自問,而若塵呢,倒確確實實接受了一筆你們都不願承擔的債務!這些我們再拋開不談,你們到底還是若塵的哥哥,同是耿克毅的兒子,兄弟□牆,徒增外人笑柄!□牆的理由,是為了金錢,而你們誰也不缺錢用,這不是笑話嗎?我一生貧苦,只以為金錢的意義是為了買得歡笑,殊不知金錢對你們卻換來仇恨!你們真使我這個窮丫頭大開眼界!好了,我們也不談這些,現在,我必須向你們表明我的立場,風雨園現在是屬於我的,以後,你們如果再要到風雨園來,是用若塵哥哥的身份而來的話,那ど,我們是至親,一切過去的怨仇,就一筆勾銷!如果還是來無理取鬧的話,那就休怪我無情無義!我必定報警嚴究,既不顧你們的身份,也不顧你們的地位!好了!我言盡於此,兩位請吧!」
她讓開到一邊。
一時間,室內好靜好靜,培中培華似乎被嚇住了,再也沒料到那個小護士竟會這樣長篇大論,義正辭嚴的給了他們一篇訓話,而且,他們在這小護士堅定的眼光中,看出她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朱正謀也呆了,他用一份充滿了讚許的眼光,不信任似的望著雨薇。若塵是又驚又喜,又驕傲又崇拜,這各種情緒,都明寫在他臉上。唐經理驚愕得張大了眼睛發愣,立德立群不太能進入情況,卻也對雨薇崇拜的注視著。半晌,培中才一摔頭,對培華說:「我們走吧!」
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來時的盛氣凌人了,相反的,卻帶著點兒蕭索。他們兄弟倆走出了大門,上了汽車,培中回頭對培華頹然的說:「不管怎樣,培華,若塵娶的這個太太,卻比我們兩個娶的強多了!」
發動引擎,他駛出了風雨園。
這兒,客廳中頓時又熱鬧了起來,立德立群追問著來龍去脈,唐經理熱心的向他們解釋這三兄弟間的恩怨。若塵走過去,一把攬住了雨薇的肩,大叫著說:「雨薇,我真服你了!」
朱正謀笑著站起身來,對雨薇舉起酒杯:「雨薇,怪不得克毅如此欣賞你,你真是不同凡響!值得為你這篇話,乾一杯酒!」
他真的干了酒杯。
雨薇被大家這ど一讚美,她反而臉紅了,那股羞澀的模樣和剛才的凶悍已判若兩人,拍拍手,她說:「我們繼續喝酒聊天吧,不要讓他們這一鬧,把我們的情緒弄壞了。若塵,你放心,你的哥哥再也不會來煩擾我們了。現在,你還不幫大家倒點酒來!」
「是!」若塵必恭必敬的一彎腰,說:「遵命!陛下!」
大家又哄堂大笑了起來,歡樂的氣息重新瀰漫在房間裡。
婚禮是在三月中旬舉行的。
那確實是個鳥語花香的季節,尤其在風雨園中,雨季剛過,天清氣朗,竹林分外的青翠,紫籐分外的紅艷,而雨薇手植的杜鵑和扶桑,都燦爛的盛開著,一片□紫嫣紅,滿園綠樹濃蔭。早上,鳥啼聲喚破清曉﹔黃昏,夕陽染紅了園林﹔深夜,月光下花影依稀,而花棚中落英繽紛。這是春天,一個最美麗的春天!
婚禮是熱鬧而不鋪張的,隆重而不奢華的。一共只請了二十桌客,使雨薇和若塵最驚奇的事,是培中培華居然都合第光臨了,而且送了兩份厚禮,並慇勤致意。事後,若塵曾歎息著說:「這就是人生,當你成功的時候,你的敵人也會怕你,也會來敷衍你了。如果你失敗了,他們會踐踏在你背上,對你吐口水。」
「不要再用仇恨的眼光來看這人生吧!」雨薇勸解著說:「他們肯來,表示想和你講和,無論如何,他們的血管裡有你父親的血液,就看在這一點上,你也該拋開舊嫌,和他們試著來往!」
「你是個天使,」若塵說:「你不怕他們別有動機嗎?你不怕他們會像兩條螞蟥,一旦沾上,他們就會鑽進你的血管裡去吸你的血!」
「他們吸不到。」雨薇笑容可掬。「我們都是鋼筋鐵骨,他們根本鑽不進來!」
「你倒很有自信啊,」若塵吻著她說:「但是你卻有顆最溫軟的心,你已經在準備接受他們了,不是嗎?」
「因為他們是你哥哥!」
「我該忘了他們對我的歧視及虐待嗎?」
「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坦白的望著他。「我也一樣,我們都是凡人,而不是聖人,即使聖人,也有愛憎與恩怨,不是嗎?我只是在想,我們都經過風浪,我們都忍受過孤獨,我們都曾有過痛苦和悲哀,奮鬥和掙扎,但是,我們現在卻如此幸福,在這種幸福下,我無法去恨任何人,我只想把我們的幸福,分給普天下不幸的人們!」
「他們也算不幸的人嗎?」
「是的,他們是最不幸的!」雨薇語重而心長:「因為他們的生活裡沒有愛!」
若塵擁住了她,虔誠的凝視著她的眼睛。
「我說過的,你是個天使!」
他深深的吻了她。
婚禮過後,他們沒有去「蜜月旅行」,只因為雨薇堅持沒有一個地方,能比風雨園更美麗,更甜蜜,而更有「蜜月」的氣息,若塵完全同意她的見解。而且,由於工廠的業務那樣忙,若塵也不可能請假太久,他只休息了一個星期,每日和雨薇兩個,像一對忙碌的蜜蜂,在風雨園中收集著他們的蜜汁。
早上,他們奔逐於花園內,呼吸著清晨的空氣,採擷著花瓣上的露珠。中午,他們沐浴在那春日的陽光下,欣賞著那滿園的花團錦簇。黃昏,他們漫步在落日的小徑上,眩惑的凝視那紅透半天的晚霞。夜裡,他們相擁在柳蔭深處,對著月華與星光許下世世相守的諾言。這花園雖然不大,對他們而言,卻是個最豐富的天地!生活中充滿了喜悅,充滿了深情,充滿了震撼靈魂深處的愛與溫柔。他常緊擁著她,歎息著說:「我一向不相信命運,我現在卻以充滿感謝的心,謝謝命運把你安排給我!」
於是,她會想起那個命定的下午,她第一次走進老人的病房,做他那「第十二號」的特別護士,然後引出這一連串的故事,以造成她今日的情景。想起老人,她歎息,想起老人臨終寫給她的那封信,她更歎息。她的歎息使他不安,於是,他怔忡的問:「怎ど了?為什ど歎氣?」
「我心裡一直有個陰影,」她說:「我擔心你父親並不希望我們結合。」
「為了那封信嗎?」他敏銳的問:「不,雨薇,你不要再去想那封信了,父親已去,我們誰也無法知道他那封信的確切的意義。但是,我們活著,我們結了婚,我們幸福而快樂,只要父親在天之靈,能知道這一點,也就堪以為慰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