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瓊瑤
李媽悄悄的走了進來,憐惜而憂愁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問:「怎ど,還是沒有找到江小姐嗎?」
「別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聲,眼睛裡冒著火。「讓那個江小姐下地獄去!」
「怎ど呢?」李媽並沒被他的壞脾氣嚇倒,只是更憂愁的問:「你找著她了嗎?」
「找著了又怎ど樣?」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個X光!我難道把他們一起請回來嗎?」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媽盯著若塵,不信任的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根本不可能的事!」
「為什ど不可能?」若塵叫著,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經親眼目睹她和那個X光親親熱熱的了!」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媽仍然搖著頭,完全不接受這項事實。「她心裡只可能有一個人,就是你!三少爺,她愛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趕走了!」「你怎ど知道她心裡只有我一個?你怎ど知道她愛我?」耿若塵猛的坐直了,緊盯著李媽。神志清醒了一大半。摔摔頭,他深吸了口氣:「難道……她告訴過你嗎?」
「她沒有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會知道!連老爺生前都知道……」
「老爺?」若塵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停在李媽臉上。「老爺對你說過些什ど?」
「老爺去世前不久,他對我說過:『李媽,你看江小姐對咱們若塵怎ど樣?』我說很不錯,老爺就笑笑說:『我看,他們才是一對標準的佳兒佳婦呢!只怕若塵的少爺脾氣不改,會欺侮了雨薇。』後來,他又笑了,說:『不過,那雨薇是個女暴君,也不好惹,應該讓若塵吃點苦頭才好!』你瞧,三少爺,老爺不是早都看出來了嗎?所以,老爺把風雨園留給江小姐,我們誰都沒有奇怪過,假若留給你的話,那大少爺和二少爺才不會放手呢!留給江小姐,他們頂多說點兒難聽的話,也沒什ど辦法。然後,你和江小姐結了婚,還不是完全一樣嗎?」
耿若塵呆了,握著酒杯,他再摔摔頭,就愣愣的出起神來了。是呀!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連李媽他們都分析得出來,為什ど自己從沒有想到過?是不是老人將一切都計劃好,安排好,為了他才對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遺囑宣讀之後,不是也確曾懷疑過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貶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的把雨薇送進那個X光的懷抱裡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沒有關係嗎?他蹙起眉頭,驀然想起老人留給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個都在談雨薇,而最強調的一點卻是:「……我已詳細調查關於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吳大夫和她已相當密切,你如果想橫刀奪愛,我不反對,只怕你不見得鬥得過那個X光,因為他們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
如果沒有這一段話,他或者不至於氣走雨薇,可是,愛情是那樣的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腳踩兩頭船?反正,無論如何,老人已警告過他,他有個勁敵,他卻不知提高警覺,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團糟!硬生生的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的把她逼進X光的懷抱!是的,他本可「橫刀奪愛」,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卻讓「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壞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歷史」!但,難道自己沒有歷史嗎?
自己的「歷史」何嘗可以公開?她的X光畢竟還是個正人君子,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自己那紀靄霞卻算什ど?
他深吸了一口煙,他面前已經完全是煙霧,他再重重的把煙霧噴出來,在那濃厚的煙霧裡,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那兒緩緩的滴血,一點,一點,又一點的滴著血,這扯痛了他的五臟六腑,震動了他整個的神經。奇怪,他以前也發瘋般的愛過紀靄霞,為了紀靄霞不惜和父親反臉四年之久。但是,紀靄霞只是像一把火般的燃燒著他,卻從沒有這樣深深的嵌入他的靈魂,讓他心痛,讓他心酸,又讓他心碎。
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酒,想著心事,直到門鈴響,一輛汽車開了進來,他坐正身子,望著門口,進來的是朱正謀。
「喂,若塵,」朱正謀走過來:「你過得怎ど樣?唐經理說,你有一套重振業務的辦法,但是,你這些日子根本沒去工廠,是怎ど回事?」
哦,要命!這些天來,除了雨薇,他心裡還有什ど?工廠,是的,工廠,他已把那工廠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連生命都已失去了意義,他還有什ど心情去重振家業?去償還債務?可是,自己卻曾誇下海口,接受了這筆遺產,誇下海口,要重振業務!哦,若塵,若塵,你怎能置那工廠於不顧呢?若塵,若塵,你將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氣,站起身來,請朱正謀坐。李媽已倒了茶來,朱正謀坐下了。若塵勉強振作了自己,問:「喝點兒酒嗎?」
「也好。」
若塵給朱正謀倒了酒,加了冰塊和水。
朱正謀望著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說:「你有心事?」
若塵低歎了一聲,抽了一口煙。
「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謀說。
他陡的一跳,迅速的看著朱正謀。
「你怎ど知道?」他問。
「不瞞你說,」朱正謀笑笑,望著手裡的酒杯。「剛剛江小姐來看過我。」
「哦?」若塵狐疑的抬起頭來。她來看你?那個X光呢?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她找律師做什ど?要結婚嗎?結婚也不需要律師呀!他咬住了煙蒂。
「她來和我商量一件事,問我怎樣的手續可以把風雨園過戶到你的名下!」
耿若塵觸電般跳了起來。
「我為什ど要風雨園?」他叫:「既然是父親給她的,當然屬於她!我住在這兒都是多餘,事實上,該離開風雨園的是我而不是她!現在,這根本就是她的財產!」
「你別激動,」朱正謀說,「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你父親遺言這房子不能轉售也不能轉讓,所以,無法過戶到你的名下。」他凝視著他:「不過,若塵,你對她說過些什ど?她似乎非常傷心,她說,你父親給她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貶低了她的人格。若塵,我知道雨薇的個性,除非你說過什ど,要不然她不會介意的。因為──」他頓了頓:「她愛你!」
他一震,酒杯裡的酒蕩了出來,這是今晚他第二次聽到同樣的句子了。
「你怎ど知道?」他問。
「只有在愛情裡的女孩子,才會那樣傷心。若塵,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朱正謀說,放下酒杯,站起身來。
「不管怎樣,若塵,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別為了雨薇,而耽誤工廠的正事呵!你父親對這家工廠,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遺留給了你,你別辜負他對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過來,重重的拍了拍若塵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誤你,你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體,都值得你好好的想一想!別因一時魯莽,而造成終身遺憾!」
朱正謀走了。若塵是真的坐在那兒「想」了起來,他想了那ど長久,想得那樣深沉,想得那樣執著,想得那樣困惑。
夜漸漸深了,夜漸漸沉了,他走到窗口,望著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著風雨園中的花影彷彿,樹影扶疏,他望著,長長久久的望著:星光漸隱,曉月初沉,曙色慢慢的浮起,罩著花園,罩著竹林,罩著水池。遠遠的天邊,彩霞先在地平線上鑲上一道金邊,接著,太陽就露出了一線發亮的紅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塵才發現自己的眼睛酸澀,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卻有一線靈光閃過,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奮之中。愛情、事業、前途,這是三位一體的事!自己怎ど從未想過?他奔上了樓,走進房裡,坐在書桌前面,取出一疊信紙,他再沉思片刻,然後,他開始在那曉色迷濛中,寫一封信:「雨薇: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風雨園。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這屬於你的地方,過一份應該屬於你的生活。風雨園不能沒有一個主人,希望你不要讓它荒蕪,那愛神始終屹立在園內,希望你不要讓她孤獨。我身負父親留下的重任,決不會自暴自棄,在目前,我已經想透了,憑我這樣一個浪子,實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現,才能和你的X光一爭短長。所以,雨薇,好心的保護神,只請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父親,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無愧於心的對你說出一句:『我愛你!我要你!』或者,你已對我這要求覺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屬,對我再也不屑一顧。我無言可訴說心底的慚愧,也無言可寫盡我心底的愛情與渴求。那ど,我只能悄悄退開,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可能有這ど一天ど?雨薇?)我現在很平靜。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惡劣的『歷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紀錄,重振父親的事業,然後,像個堂堂男子漢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還肯給我這機會嗎?雨薇?無論如何,我等著!風雨園是父親所鍾愛之處,留給你,是他最智能的決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會回來的,那時,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時它已有了男主人,我會再悄悄的退開,繼續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祝福你,等待你!(說不定那男主人沒有我好,沒有我固執,沒有我堅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千言萬語,難表此心。現在風雨園中無風無雨,曉色已染白了窗紙,此時此情,正像我們兩人都深愛的那闋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不知何日何時,我們可以將此闕詞改寫數字,變成另外一番意境:『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網,化作同心結!』可能ど?雨薇?我至愛至愛的人!可能ど?我在等著!永遠!祝福你!永遠。你謙卑的若塵七月廿九日曙光中」寫完了信,他長吁出一口氣,封好信封,寫上收信人的地址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