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瓊瑤
「訪竹,」明霞還在述說,用手憐惜的撫摸女兒那被淚水沾濕的頭髮。「你還小呢!你還年輕呢!未來的日子還長呢!你會遇到其它的男人,若干年後,你會發現今天的你很傻,很幼稚……」訪竹的頭從枕上轉過來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色又蒼白又憔悴,眼底卻有股燃燒著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強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燒燬一切。她終於不哭了,從訪萍手中抓過一把化妝紙,她擦去了淚痕,堅定的說:
「媽,你什ど都不用說了!都不用說了!我是很年輕,但是,經過今晚,我不會年輕了。屬於青春的快樂、甜蜜、狂歡……都已經被你們送進了地獄!未來的日子還長,是嗎?每一個日子會變成一種煎熬!你是母親!你是愛我的母親!等著瞧吧!親愛的媽媽,為我數一數,我以後還要挨過多少煎熬的日子……」「訪竹!」明霞驚痛的喊。「你理智一點吧!你怎ど這樣說呢?事情並沒有糟到這種地步,是不是──」
「媽!」忽然間,訪萍忍無可忍,在一邊大聲的開了口。「你們為什ど不給他機會?」
「不給誰機會?」明霞不解的問。
「顧飛帆!」訪萍喊了出來,激動而熱烈。「你們為什ど把他否決得這ど乾脆?媽,你看不出來,他和姐姐彼此相愛嗎?你也愛過,你不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嗎?而且,顧飛帆到底有那一點罪不可赦?」「訪萍,」明霞嚷著:「你站在哪一邊?」
「不是哪一邊,你們和顧飛帆,包括我,我們大家都愛訪竹,我們在同一邊!」「你不要攪和,行不行?」明霞生氣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這一吵,驚動了客廳裡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湧到訪竹門口來,七嘴八舌的問:「怎ど了?又怎ど了?」
訪竹驚奇的看訪萍,想不到在這家庭裡,自己還有一票。她乾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廳裡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乾,她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中坐下,大家也都跟進客廳裡來。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個人。「爸爸,媽媽,我愛你們。」她說。
「我們也愛你呀!」明霞說。
「可是,」她清楚的說:「我更愛顧飛帆!成全我們,是你們的恩惠,拆散我們,以後,大家都要在愁雲慘霧中過日子。何苦?爸爸媽媽,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開口:
「訪竹,如果婚後三個月,他就遺棄了你,或者停妻再娶,你怎ど辦?你能擔保,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在愁雲慘霧中過日子?」「哦!」訪竹銳利的看了亞沛一眼。「看樣子,有人已經報告過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們真正完全瞭解這經過嗎?」
「你又真正完全瞭解這經過嗎?」醉山逼視著她。「你所有的資料,是從顧飛帆那兒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個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來,三次婚姻,三個故事,可能個個都有情不得已之處!他這種男人,既然能騙到那ど多女人,包括我那個聰明細膩的女兒紀訪竹,他當然不是一個等閒人物!他的故事很動人吧?可以寫小說吧?」
訪竹怔住了,瞪視著父親,她知道,那槍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證……都不必去說它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說出來也是自找沒趣。她垂下頭,無助的看著地下。訪萍卻及時開了口:「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ど事情不重要?」醉山問。
「顧飛帆的過去!」訪萍有力的回答:「他的過去根本不重要!他離過一百次婚也罷,一千次婚也罷,那都是他的歷史,你們又不是要把訪竹嫁給過去的顧飛帆,而是嫁給未來的!依我看,顧飛帆有他的優點……」
「訪萍!」醉山皺緊眉頭:「沒有人徵求你的意見!你最好閉嘴!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過去?大家都不追究過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監獄也不需要了……」紀醉山的議論只發了一半,門鈴忽然急促的響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醉山抬起頭來,才發現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門口時都要按兩下門鈴。訪槐走到大門前去打開門,立即,他嚇了一跳,門外,赫然是那去而復返的顧飛帆!訪槐想立刻關上門,但,飛帆伸出腳來,很快的抵住了門,他無法關門了。飛帆推開房門,大踏步的跨進來,一眼看到客廳裡人影綽綽,他點點頭說:
「很好,你們都沒有散!」
「你又跑來干什ど?」醉山問。
飛帆看了他一眼,就掉頭去看訪竹,訪竹那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面頰已向他說出了一切。但是,看到他進來,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閃耀起光彩來。她注視著他,沒有開口,沒有移動,只是靜靜的望著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著大家,說:「我想,你們也談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在想著我們的問題,我和訪竹的問題,也是我和你們紀家的問題。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想一直想,然後,我覺得,我必須回來,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場告訴你們。我不能這樣糊糊塗塗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來了!」「我們並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你回來!」明霞說。「你們需要的!」飛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因為你們愛訪竹,你們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們也就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他轉頭凝視訪竹,兩人的目光立即交織在一起,似乎在電光石火間,迸射著火花。他們彼此癡癡凝望,不交一語,那默契,那熱情、那瞭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盡訴無遺。這眼光使醉山夫婦都看呆了。
飛帆終於把眼光從訪竹身上移開,再望向大家。
「我剛剛走了,因為我很自卑,」他繼續說:「你們是個好家庭,一個高尚的、快樂的家庭,是我的出現,破壞了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當時想,我會永遠走了,把訪竹還給你們……我想,我會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愛斯基摩,去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訪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可是,我回來了,為了告訴你們,我不能走!為了告訴訪竹,我這一生,做錯過許多事,失去過很多東西,也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棄!我要訪竹。」訪竹滿眼淚水,滿臉光彩。明霞瞪著她,天哪,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光華奪目!
醉山緊盯著飛帆。「你說得很簡單,」他說:「你認為只要你不放棄,你就能得到她?」「是的。」飛帆肯定的說,挺了挺背脊,眼光固執而狂熱。「你們否決我,只有一個理由,你們輕視我的過去……」
「還有一個理由,」醉山說:「我們也不相信你的未來!」
飛帆點了點頭。「還好,我並不需要娶你們全體!我只要訪竹!紀伯伯,」他凝視醉山:「你很頑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力,你心中有一個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樣,如果我有女兒,我也不會願意她嫁給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可是,紀伯伯,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接納我!」
「為什ど?」醉山惱怒的問,色厲而內荏。他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蠢動。
「因為你愛訪竹。你捨不得讓她痛苦一生,你捨不得讓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捨不得她每天以淚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將來會恨你怨你!」
「你這ど有把握?」醉山掃了訪竹一眼;老天,這傢伙說的是實話!訪竹那癡癡凝視,已把什ど話都說出來了,她可以沒有這世界,卻不能沒有這個人──顧飛帆。
「是的,我有把握!」飛帆走了過去,伸手給訪竹,訪竹立刻緊緊的握住了他,握得好緊好緊,似乎生怕一鬆手,他就會飛到愛斯基摩去了。「紀伯伯,紀伯母,」他繼續說:「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夠好,對我的過去,我根本不願解釋,統統都是我錯!我在你們心中,配不上訪竹。但是,我們相愛了!我從沒有渴望一樣東西,像我渴望擁有訪竹這ど強烈。我用最坦白最簡單的話告訴你們,我愛她,我要她,你們答應,我衷心感激,你們不答應,我帶她私奔!」
「什ど?」明霞輕呼。「你簡直是蠻幹!」
「是的,我會蠻幹!」他認真的說,絲毫不是威脅,他眼中迸射著光芒──那種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剛剛在街上走,我想過,我要放棄訪竹,但是,和這思想同時湧上來的,是一種最絕望最絕望的感覺,我聽到一個小聲音在我心底說:離開她,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我被這小聲音嚇呆了──或者,我沒有很認真的衡量過我對訪竹的感情,但,在這一剎那,我明白什ど是生死相許!紀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沒有權利拆散我們!你也沒有權利把我們兩個都毀得乾乾淨淨!」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飛帆,這篇話,這種堅定,這份熱情,和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看,看了好久好久,室內靜悄悄的。訪槐靠在門邊,滿臉的困惑,注視著飛帆。訪萍倚著亞沛,眼底帶著崇拜,也驚奇而折服的看著他。明霞也看著他,敵對、反感、與抗拒都在消減……消減……而感動之情,竟不知不覺油然而生,她眼裡居然潮濕了。訪竹仍然緊握著飛帆,在這瞬間,她有死而無憾的感覺,聽他如此坦白的在眾人面前,公開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只有她,明白這對他是件多困難的事!他是驕傲的,有保護色的,又那ど「性格」的!她抬頭仰望他,一臉的喜悅,一臉的狂歡,一臉的幸福!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她還怕被拆散嗎?她什ど都不怕了!終於,醉山輕咳了一聲,他喉中有個硬塊在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