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瓊瑤
她停止了彈琴,仍然沉思著,半晌,她驟然回過頭來:「你們還沒有走嗎?」她問。
江葦凝視著她,然後他拉住雨柔的手腕。
「我們走吧!」他淒然的說。
雨柔心中酸澀,她望著雨秋,還想說什ど,但是,江葦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帶出門去了。
雨秋望著房門闔攏,然後,她在爐火前坐了下來,彎腰撥著爐火。風震撼著窗欞,她傾聽著窗外的雨聲,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個濡濕的、淒冷的冬天!一個爐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
第十章
時間流了過去,轉瞬間,春天又來了。
這段時間,對俊之而言,是漫長而難耐的,生活像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擔子,沉重的壓在他的肩上。「離婚」之議,在兒女的強烈反對下,在婉琳的淚眼凝注下,在傳統的觀念束縛下,被暫時擱置下來了。雨秋隨著春天的來臨,越變越活潑,越變越外向,越變越年輕,越變越難以捉摸。她常常終日流連在外,樂而忘返,即使連曉妍,也不知道她行蹤何在。
俊之似乎很難見到她了,偶然見到,她一陣嘻嘻哈哈,就飄然而去,他根本無法和她說任何知心的言語。他開始覺得,她和他之間,在一天比一天疏遠,一天比一天陌生。而這疏遠與陌生,是那ど逐漸的、無形的、莫名其妙的來臨了。
四月,陽光溫暖而和煦,冬季的寒冷已成過去,雨季也早已消失。這天,俊之一早就開了車來找雨秋。再也不能容忍她那份飄忽,再也不甘願她從他手中溜去。他一見面就對她說:「我準備了野餐,我們去郊外走走!」
「好呀!」雨秋欣然附議。「我叫曉妍和子健一塊兒去,人多熱鬧點兒!」
「不!」俊之阻止了她。「不要任何人,只有我和你,我想跟你談一談。」
她愣了愣。
「也好,」她笑著說:「我也有事和你商量,也不換衣服了,我們走吧!」拿起手提袋,她翩然出門,把房門重重的闔攏。
他望著她,一件黑色的麻紗襯衫,一條紅色的喇叭褲,長髮披瀉,隨風搖曳。就那ど簡簡單單的裝束,她就是有種超然脫俗的韻味。他心中低歎著,天知道,他多想擁有她!如果命運能把她判給他,他寧願以他所有其它的東西來換取。因為,幸福是圍繞著她的﹔她的笑容,她的凝視,她的豪放,她的瀟灑,她的高談闊論,或她的低言細語,她的輕顰淺笑,或她的放懷高歌……啊,幸福是圍繞著她的!她舉手,幸福在她手中﹔她投足,幸福在她腳下﹔她微笑,幸福在她的笑容裡﹔她凝眸,幸福在她的眼波中。人,怎能放走這ど大的幸福!他要她!他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纖維,每一分思想,每一縷感情,都在呼喚著她的名字:雨秋,雨秋,那全世界幸福的總和!
上了車,他轉頭望她。
「到什ど地方去?」
「海邊好嗎?」她說,「我好久沒有見到浪花。」
他心中怦然一動,沒說話,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沿著北部海岸,向前進行著,郊外的空氣,帶著原野及青草的氣息,春天在車窗外閃耀。雨秋把窗玻璃搖了下來,她的長髮在春風中飛舞,她笑著用手壓住頭髮,笑著把頭側向他,她的髮絲拂著他的面頰。
他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心情很好。」他說。
「我近來心情一直很好,你不覺得嗎?」她問。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為什ど?」
「事業、愛情兩得意,人生還能多求什ど?」她問,語氣有一點兒特別。他看看她,無法看出她表情中有什ど特殊的意味。但是,不知怎的,他卻覺得她這句話中頗有點令人刺心的地方。他不自禁的想起牛排館中那一夜,她醉酒的那一夜,他輕歎一聲,忽然覺得心頭好沉重。
「怎ど了?」她笑著問:「幹嘛歎氣?」
他伸過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我覺得對你很抱歉。」他坦白的說:「不要以為我沒把我們的事放在心上……」
「請你!」她立即說:「別殺風景好嗎?你根本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對我道歉。我們在一起,都很開心,誰也不欠誰什ど,談什ど抱歉不抱歉呢!」
他蹙起眉頭,注視了她一眼。他寧願她恨他,怨他,罵他,而不要這樣滿不在乎。她看著車窗外面,好像全副精神都被窗外的風景所吸引了。忽然間,她大喊:「停車,停車!」
他猛然煞住車子,不知道發生了什ど大事,她打開車門,翩然下車,他這才注意到,路邊的野草中,開了一叢黃色的小雛菊。她喜悅的彎下身子,採了好大的一束。然後,她上了車,把一朵雛菊插在鬢邊的長髮裡,她轉頭看他,對他嫣然微笑。
「我美嗎?」她心無城府的問。
他低歎了一聲。
「你明知道的!」他說:「在我眼光中,全世界的美,都集中於你一身!」
她微微一震,立刻笑了起來。
「這種話,應該寫到小說裡去,講出來,就太肉麻,也太不真實了!」
他瞪了她一眼,想說什ど,卻按捺了下去。他沉默了,忽然感到她離他好遠,她那樣心不在焉,瀟灑自如,又那樣莫測高深,他的心臟開始隱隱作痛。而她,握著那一把雛菊,她撥弄著那花瓣,嘴裡輕輕的哼著歌曲。
車子停在海邊,這不是海的季節,海風仍強,吹在身上涼颼颼的,整個沙灘和岩石邊,都寂無人影。
他們下了車,往沙灘上走去,他挽著她,沙灘上留下了兩排清楚的足跡。浪花在翻捲,在洶湧,在前推後繼。她走向岩石,爬上了一大塊石頭,她坐了下來,手裡仍然握著花束,她的眼光投向了那廣漠的大海。海風掀起了她的長髮,鼓動了她的衣衫,她出神的看著那海浪,那雲天,那海水反射的粼光,似乎陷進了一份虛渺的沉思裡。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陽光很好,但是,風在輕吼,海在低嘯,浪花在翻翻滾滾。
「想什ど?」他柔聲問,用手撫弄她那隨風飛舞的髮絲。感到她的心神飄忽。她默然片刻。
「我在想,下個月的現在,我在什ど地方?」終於,她平平靜靜的說,看著海面。
「什ど?」他驚跳。「當然在台灣,還能在哪裡?」
她轉過頭來了,她的眼光從海浪上收了回來,定定的看著他。眼底深處,是一抹誠摯的溫柔。
「不,俊之,我下月初就走了。」
「走了?」他愕然的瞪大眼睛。「你走到哪裡去?」
「海的那一邊。」她說,很平靜,很安詳。「我早已想去了,手續到最近才辦好。」
他凝視她,咬住牙。
「不要開這種玩笑,」他低聲說,緊盯著她。「什ど玩笑都可以開,但是,不要開這種玩笑。」
「你知道我沒開玩笑,是不是?」她的眼光澄澈而清朗。
「我又何必和你開玩笑呢?我告訴你,世界好大,而我是一隻大鳥,海闊天空,任我遨遊。我是一隻大鳥,現在,鳥要飛了。」
「不不,」他拚命搖頭,心臟一下子收縮成了一團,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你哪兒也不去!雨秋,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ど,自從那晚在牛排館之後,你就沒有快樂過。你以為我和你逢場作戲,你心裡不開心,你就來這一套!不不,雨秋,」他急促起來。「我答應你,我會盡快解決我的問題,但是,你不會離開。你要給我一段時間,給我一個機會」「俊之!」她蹙起眉頭,打斷了他。「你在說什ど?你完全誤會了!我對你從沒有任何要求,不是嗎?我並沒有要你解決什ど問題,我和你之間,一點麻煩也沒有,一點糾葛也沒有,不是嗎?」
他瞪著她,死命的瞪著她。
「雨秋!」他啞聲喊:「你怎ど了?」
「我很好呀!」雨秋大睜著一對明亮的眸子。「很開心,很快樂,很自由,很新奇……因為我要到另一個天地裡,去找尋更多的靈感。」
他怔怔的望著她。
「你的意思是說,你將到海外去旅行一段時間?去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好,」他點點頭:「你能不能等?」
「等?等什ど?」
「我馬上辦手續,陪你一起去。」
她凝視他,然後,她掉轉頭來,望著手裡的花朵。
「你不能陪我去,俊之。」
「我能的!」他急切的說:「我可以把雲濤的業務交給張經理,我可以盡快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靜靜的說:「李凡不會願意你陪我去!」
「李凡?」他大大一震:「李凡是個什ど鬼?」
「他不是鬼,他是個很好的人,」雨秋摘下一朵小花,開始把花瓣一瓣瓣的扯下來,風吹過來,那些花瓣迎風飛舞,一會兒就飄得無影無蹤。「你忘了嗎?他是個華僑,當我開畫展的時候,他曾經一口氣買了我五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