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瓊瑤
她含淚看他,不語。
「原諒我了沒有?」他低聲的問。
她愁腸百折,不說話。
「你寫了二十個字給我,我念了兩萬遍。你所有的心事,我都念得清清楚楚。」他把她的手拉到胸前,一個激動,喊:「雨鳳,嫁我吧!我們結婚吧!」
她大大一震。
「你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嫁你?怎麼可能結婚?」
「為什麼不可能?」
雨鳳睜大眼睛看著他,痛楚的提高了聲音: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你姓展!因為你是展家的長子,展家的繼承人!因為我不可能走進展家的大門,我不可能喊你的爹為爹,認你的娘為娘,把展家當自己的家!你當初不敢告訴我你姓展,你就知道這一點!今天,怎麼敢要求我嫁給你!」
雲飛痛苦的看著她,迫切的說:
「如果我們在外面組織小家庭呢?你不需要進展家大門,我們租個房子,把弟弟妹妹們全接來一起住!這樣行不行呢?」
「這樣,你就不姓展了嗎?這樣,我就不算是展家的媳婦了嗎?這樣,我就逃得開你的父母,和你那個該死的弟弟嗎?不行!絕對不行!」
「我知道了,你深惡痛絕,是我這個姓!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姓蘇,你希望我永遠姓蘇!」
「好遺憾,你不姓蘇!」
雲飛急了,正色說:
「雨鳳,你也讀過書,你知道,中國人不能忘本,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不會愛一個不認自己父母的男人!如果我連父母都可以不認,我還值得你信賴嗎?」
「我們不要談信賴與不信賴的問題,這個問題離我們太遙遠了!坦白說,我今天再跟你見這一面。是要來跟你做個了斷的!」
「什麼?了斷?」他大吃一驚。
「是啊!這真的是最後一次見你了!我要告訴你,並不是我恨你,我現在已經不恨了!我只是無可奈何!在你這種身份之下,我沒有辦法跟你談未來,只能跟你分手……」
「不不!這是不對的!」他急切的打斷了她:「人生的道路,不能說走不通就停止不走了!我和你之間,沒有「了斷」這兩個字,已經相遇,又相愛到這個地步,如何「了」?如何「斷」?我不跟你了斷,我要跟你繼續走下去!」
她著急,眼中充淚了:
「那有路可走?在你受傷這段日子裡,我也想過幾千幾萬遍了!只要你是展家人,我們就注定無緣了!」她凝視著他,眼神裡是萬縷柔情千種恨,聲音裡是字字血淚,句句心酸:「不要再來找我了,放掉我吧!你一次一次來找我,我就沒有辦法堅強!你讓我好痛苦,你知道嗎?真的真的好痛苦……真的真的……我不能吃,不能睡,白天還要做家事,晚上還要強顏歡笑去唱歌……」
雲飛好心痛,緊緊的把她一抱。
「我不好,讓你這麼痛苦,是我不好!可是,請你不要輕易的說分手!」
她掙開了他,跑開去,眼淚落下:
「分手!是唯一的一條路!」
他追過去,急促的說:
「不是唯一的!我還有第三個提議,我說出來,你不要再跟我說「不」!」
她看著他。
「我們到南方去!在我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在南方住了四年,我們辦雜誌、寫文章,過得優遊自在。我們去那兒,把桐城所有的是是非非,全體忘掉!雖然生活會苦一點,但是,就沒有這些讓人煩惱的牽牽絆絆了!好不好?」
雨鳳眼中閃過一線希望的光。想一想,光芒又隱去了。
「把小三、小四、小五都帶去嗎?」
「可以,大家過得艱苦一點而已。」
「那……雨鵑呢?」
「只要她願意,我們帶她一起走!」
雨鳳激動起來,叫:
「你還不明白嗎?雨鵑怎麼會跟我們兩個一起走呢?她恨都恨死我,氣都氣死我,我這麼不爭氣,會愛上一個展家的人!現在,還要她放棄這個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爹娘所在的地方,跟你去流浪……這怎麼可能呢?如果我跟她開口,她會氣死的!」
「你離不開雨鵑嗎?」他問。
雨鳳震驚的,憤怒的一抬頭,喊著:
「我離不開雨鵑!我當然離不開雨鵑!我們五個,就像一隻手掌上的五個手指頭!你說,手指頭那個離得開那一個?你以為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像你家一樣,會彼此仇恨,勾心鬥角,恨不得殺掉對方嗎?」
「你不要生氣嘛!」
「你這麼不瞭解我,我怎能不生氣?」
「那……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要我怎麼辦?我急都快被你急死了,所有的智慧都快用完了!」
她低下頭去,柔腸寸斷了:
「所以,我說,只有一條路。」
※※※
「你在乎我的身份更勝於我這個人嗎?」
「是。」
「你要逼我和展家脫離關係?」
「我不敢。我沒有逼你做什麼,我只求你放掉我!」
「我爹說過一句話,無論我怎樣逃避,我身體裡仍然流著展家的血液!」
「你爹說得很對,所以,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不可能到此為止的!你雖然嘴裡這樣說,你的心在說相反的話,你不會要跟我「了斷」的!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已經再也分不開了!」
「只要你不來找我……」
「不來找你?你乾脆再給我一刀算了!」
雨鳳跺腳,淚珠滾落:
「你欺負我!」
「我怎麼欺負你?」
「你這樣一下子是蘇慕白,一下子是展雲飛,弄得我精神分裂,弄得雨鵑也不諒解我,弄得我的生活亂七八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你還要一句一句的逼我……你要我怎樣?你不知道我實在走投無路了嗎?」
雲飛緊緊的抱住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上,在她耳畔,低低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麼「愛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在乎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離不開你」,真是對不起!我這麼「重視你」,真是對不起……最大最大的對不起,是我爹娘不該生我,那麼,你就可以只有恨,沒有愛了!」
雨鳳倒在他肩上,聽到這樣的話,她心志動搖,神魂俱碎,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
雨鳳弄得顛三倒四,欲斷不斷。雨鵑也不見得好到那裡去。
這天下午,雲翔準時來赴雨鵑的約會。
廟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雲翔騎了一匹馬,踢踢踏踏而來。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樹上。大步走到廟前,四面張望,不見雨鵑的人影。他走進廟裡,上香的人潮洶湧,也沒看到雨鵑。
「原來跟我開玩笑,讓我撲一個空!我就說,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約我單獨會面?」
雲翔正預備放棄,忽然有個人影從樹影中竄出來,往他面前一站。
雲翔定睛一看,雨鵑穿著一身的紅,紅衫紅褲黑靴子,頭上戴了一頂紅帽子,精光四射,帥氣十足,令人眼睛一亮。
雨鵑燦爛的笑著:
「不簡單!展二少爺,你居然敢一個人過來!不怕我有伏兵把你給宰了?看樣子,這展夜梟的外號,不是輕易得來的!」
※※※
雲翔忍不住笑了:
「哈!說得太狂了吧?好像你是一個什麼三頭六臂的妖怪一樣,我會見了你就嚇得屁滾尿流嗎?你敢約我,我當然會來!」
「好極了!你騎了馬來,更妙了!這兒人太多,我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好不好?」
「你敢和我同騎一匹馬嗎?」
「求之不得!是我的榮幸!」雨鵑一臉的笑。
「嘴巴太甜了,我聞到一股「口蜜腹劍」的味道!」雲翔也笑。
「怕了嗎?」雨鵑挑眉。
「怕,怕,怕!怕得不得了!」雲翔忍俊不禁。
兩人走到繫馬處,雲翔解下馬來,跳上馬背,再把雨鵑撈上來,擁著她,他們就向郊外疾馳而去。
到了玉帶溪畔,四顧無人,荒野寂寂。雲翔勒住馬,在雨鵑耳邊吹氣,問:
「這算不算是「荒郊野外」了?」
「應該算吧!我們下來走走!」
兩人下馬,走到水邊的草地上。
雨鵑坐下,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遠方。
雲翔在她身邊坐下,很感興趣的看著她,不知道她下面要出什麼牌。
不料雨鵑靜悄悄的坐著,眼晴定定的看著前方,半晌,毫無動靜。
雲翔奇怪的仔細一看,她的面頰上竟然淌下兩行淚。他有些驚奇,以為她有什麼高招,沒料到竟是這樣楚楚可憐。她看著遠方,一任淚珠滾落,幽幽的說:
「好美,是不是?這條小溪,繞著桐城,流過我家。它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家的生生死死,家破人亡……」她頓了頓,歎口氣:「坐在這兒,你可以聽到風的聲音,水的聲音,樹的聲音,連雲的流動,好像都有聲音。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就常常和我這樣坐在荒野裡,訓練我聽大自然的聲音,他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