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念眉
「學生時代的每一階段,你是如何在作文與周記中表示,要好好報答那位提供你一切的善心人士?這就是你的回報方式?」嘴唇扯出譏諷嘲弄,間接告訴她,她的有情有義浪費在錯誤的人事物上,形同糟蹋。
他才是唯一值得她花費心思討好的對象。她是他嚴選出來的影子,而影子向來只須無聲地服從與跟隨主人的步調。
尚在幼齡時,他已領悟到生命的漫長,必須想個法子打發,他的注意力必須轉移,因為不擅長遺忘的他,不想將自己困死一輩子。
那一年,五歲的他懂得了多少?是啊,懂得了多少?
沒有人瞭解,但他卻難忘被父母遺棄的痛楚與難堪,小時候也許無法分辨真正的情緒分界,可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的離開教他讓幼稚園小朋友取笑,成為過年過節時到霍家拜年的長輩們嗑牙的對象。
「我只是覺得不該用社會地位的高低,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因為,若是每個人的眼光變得這般現實,那麼她也是被鄙視的那一個。
「今天如果我沒有霍先生的資助、提拔,我應該也只是你眼中一名鄙俗不堪的下人……」
「你沒說錯,確實如此。」他不諱言的說。
碧落訝愕,無法置信他的回答。
夠冷!
她自憐一笑,這就是典型的霍少棠,對任何事都不會付出太多的關注、太多的感情。
這個冷血的男人,這個或許永遠不會朝她拋來關愛眼神的男人……
她不會放棄的!因為他對她有恩,而她對他又有情。
既已決定了報恩——以他指定允許的唯一方式,那麼她將不再視所有的順從為忍讓;忍讓等於間接的不情願,但她自初始至今,一直都是心甘情願。
她的沉默並沒讓霍少棠放過她,繼續冷冽的斥責:「這是我最後一次原諒你的放肆,往後你再忤逆我的所有規定,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來彌補!」
碧落身軀更加僵凝,兇猛的眼光望得她無處可逃,讓她只能沉默的看著他。
看著他冷肅的臉孔、挺直的鼻樑、不近人情的雙唇、以及無情的眼睛,她多希望有天能摸遍他俊帥又冷漠的臉龐……
心甘情願……是的,她心甘情願承受他所有可能的無情對待,誰也不能懷疑她的心態。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是她先質疑了自己。
她已經等了十幾年了,為什麼愈來愈不能忍受他的不在乎?
是因為未識他之前的那些美麗期待嗎?那些自己美化的幻想,害得她現在有了希望落空的愁悵與傷感?!
她真的不想多領教他的冷殘,能不能到此為止,可不可以讓他多點溫度?
老天爺為何如此捉弄人?
※※※
中午休息時間一過,碧落立即被叫進了總裁辦公室。
加入奇石集團,成為這個跨國集團的一分子,今天起正式邁入第三十一天,亦即她已經在這裡工作一個月了。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這樣的時間,正常而論,足以讓她認識、甚至與公司裡其他同事們交好。可是她沒有,沒有和哪個人有進一步交談的機會,當然更不可能建立任何友好的情誼。
或許不該說她沒有,她很熱情地想和大家認識,但不只所屬的企劃部門同事們排擠她,其他人見了她一樣連個友善的笑容也沒有。
這一切感受絕非自己太過敏感所致,她真的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
不,也許自己並沒有那麼惹人厭,至少她還能得到某些男同事關愛的眼神和特別熱情的照顧。
碧落自我解嘲,明明很想釋懷女同事不知緣由的排拒,可是卻又無法壓抑心頭騙不了人的在意。
這種狀況不曉得還得持續多久,就像她和霍少棠的關係,冷冰冰又淡如水,即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同在一棟大樓裡,她依舊沒有把握那道冰牆,是否能有崩解的一天。
「總裁。」他的辦公室很大,辦公室內的擺設卻很少,空曠的空間教身處其中的她,唯一的感覺是寂寞。
現在,站在他的辦公室裡,兩人之間隔著一張辦公桌,他坐在桌後睇著她,一如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
「這是你的字跡?」霍少棠將一紙文件夾丟至桌子的前方。
碧落翻開一看,第一頁的下方,有著紀碧落三個字,「對,是我的簽名。」
霍少棠自那雲朵般奔放的字跡中抬首,眉心緊蹙,「台中古道的案子當初開會決定,全力以日式風格推行,為何發出去的廣告傳單裡,會出現歐式衛浴的字眼?」
碧落茫惑的看著他,一副狀況外的表情。
身為公司的一員,她當然知道台中古道;它是奇石今年力推的日式別墅,不但地段佳、周邊道路更是四通八達,再加上溫水游泳池、健身房、視聽室的人性化設備,讓不少高階人士在包商期間即紛紛來電詢問。
可是,這個案子和她有何關連?她到奇石才一個月,台中古道的行銷廣告,早在她進入企劃部門時就已定案了,不是嗎?
「推出日式建築,無非為了吸引喜歡日本風的購屋民眾,結果文宣上赫然出現歐式字眼,這不是要混淆消費者的判斷力嗎?」
「霍先生,我想你誤會了,古道的廣告企劃不是我做的。」碧落愈聽愈古怪,急忙澄清。
「那這上頭的簽名怎麼說?」
「簽名確實是我的。」他怪罪的意味很濃,誰都聽得出來,而她也明白勇於認錯,是負責的最佳表現。如果真是她的錯,她不會不承認,可是在不曉得自己哪兒做錯的前提下,要她如何認罪?
「奇石員工嚴謹遵守的第一條守則,就是負責,所以每個案子的推動、文件的歸檔,我會要求最後過目檢查的員工必須簽名。」
經他一說,碧落總算懂了,瞭解自己當初落下大名的那張印著黑字的白紙,其實代表一個足以將她毀滅的責任。
這是存心陷害嗎?雖然不願如此看待人性,可是當初那位要她簽名的同事,為何不肯事先言明?
而如果這條規定如此重要,為何直至今日,還是沒有人告訴過她?她是不是應該慶幸,她只犯下這麼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們沒告訴我……只是要我簽下自己的名字即可。我真的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
「不要推卸責任!」
「我沒有!」碧落好激動,聲音不禁拔尖了幾度。
霍少棠陡然降了神色,冷戾問道:「這是你對上司應有的態度?」
「我只是想解釋清楚……」她沒有錯,更沒有罪!
「我說過,我不接受事後無謂的解釋!如果有心做好每件事,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釀鑄任何錯誤。」他一直這麼嚴苛的時刻提醒自己,今天她自然也必須照著做。她有責任做好奇石上下員工的榜樣,她是霍少棠的分身!
「你不承認自己做事不夠細心謹慎?」
碧落無言以對,他沒說錯,她若夠機靈,當初應該先閱過一遍文件內容再簽名,是她害自己陷於錯誤,怪不得人。
霍少棠低眸審視桌上那杯已經失去熱度的冷茶,嘴角漫不經心的淡撇——
任何人看他想必都是欣羨萬分,家世顯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權勢一手抓,正情人生巔峰期的年歲,整個世界彷彿依他而運轉,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哼,他當然不知足,且該死的愈來愈怪!
紀碧落是年幼的他就挑定的對象,懂事之後繼續訓練她——以他的模式與要求;可當她身上已帶有某部分他的氣味來到面前,按照他的步調漸上軌道,他竟沒有絲毫的喜悅。
他的原意是想製造一個自己的影子,想要控制、駕馭一個人的思想,曾經認為絕對能自其中獲取快樂,卻沒想到只是徒增不滿的憤怒。
沒見著她之前,即使聽見她某些違背他的行徑,心情亦不會有那麼大的起伏,為何她一出現眼前,他便整個人不對勁?
只因為她是他的影子嗎?
因為對待自己的影子,所以他特別寬容,一再容忍她的挑釁?因為等著外界驚歎他訓練出來的女性霍少棠,所以他願意對她施捨耐心?
不——不是這樣,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該死的,他究竟怎麼了?
碧落看著他冷刻的男性線條,可以感覺到他拉起的那條界線,很明顯地在告訴她,她不許靠近、更不可逾越,層層解不開的疑雲開始在她的心頭聚攏。
眼前的霍少棠,不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幻想與現實,差距怎會那麼大?
透過第三者如花嫂等人,她知道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般冷淡與無情……
「我可以……補救嗎?」她想挽救已經成形的錯誤。
霍少棠凝睇著她好一會兒,「信義路精英辦公大樓的招商工作,由你全權負責。」
正式的磨練開始了,之前學校的教育,只算紙上談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