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孟華
她瞪著那塊「工地危險,閒人勿近」的牌子,哼!她現在不是以一個「閒人」的身份進去,但出來絕對是。
去他的經濟景氣差、去他的工作難找,最重要的……去他的孟齊維:她仰起頭,大步走進工地去面對她的老闆,然後她要對他唱「歸去來兮」。
孟齊維正和工地監督及建築師商討相關事項,從眼角瞥見一個熟悉人影,立刻抬起頭。「啊!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趕不過來,事情辦完了嗎?」他笑道,渾然不覺他的秘書情緒正處於極糟的狀態。
韓湄慢慢走向他,面無表情的開口。「路上塞車,耽誤了時間,事情已經辦好,現在就剩下你自己那一份。」
「什麼?」
「道安講習課要本人去上。」
「喔!」他不以為意她笑一笑,然後轉過頭打算繼續討論時,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向她。「你去戴一下安全帽,這邊還在施工,不是很安全。」
她嘴巴張一張然後合上,不想立刻提出辭職,看這情形,似乎不宜,只有忍著氣,轉過身走到管理處,討了一頂安全帽後才又走回他的身邊。
看他那股認真勁,她又覺得自己的態度開始有軟化的跡象;老實說,在公事上,他真的讓人無法挑剔,從他身上真的可以學到很多,和他私生活比起來,有種強烈的對比。這也是過去一年來,讓她無法狠下心提出辭呈的主要原因;但現在……不行!這次絕不可以心軟,她一定要提出。待他和其他人討論完之後,她走向他。
「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他專心地看著手中的設計圖。
「是──」她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他打斷。
「我們邊走邊談,有幾個地方我要看一下。走吧!」說完他就帶頭往前走,郱幾個工地監督及建築師,立刻亦步亦趨踶著。
她歎了一口氣,真是的,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又消了下去;抬起腳無奈地跟上去,眼睛盯著他的背,心上琢磨著。到底是要現在口頭提出,還是明天書面提出呢?
現在提出,還可以順便破口大罵他一頓,一吐心中怨氣;但是看他現在這麼認真工作,她反而不好意思去打斷。若是等明天提出……怕就只怕今晚睡過一覺後,又覺得沒什麼。又開始想起找工作的困難──尤其是要找到有目前薪資水準的工作,然後找了一大堆不該辭職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決心就會愈來愈縮,終至不見。
這種「懶」,真是她所有完美個性中的最大缺失,她不自覺出神地想著。
齊維和工人正在說話,突然覺得頭皮開始癢起來。這頂帽子到底被什麼人戴過?他停下腳步,將帽子拿下來,看了一下,然後轉向韓湄,正要叫她去幫他拿一頂新的時候,卻發現──」
「韓湄!快離開那裡!」他驚惶地大喊。在韓湄頭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正吊運著一些鋼條,也不知是不是工人疏忽,那些鋼條看起來搖搖欲墜。
兀自陷入思緒中的韓湄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望向他。「什麼?」
突然那些鋼條滑了下來,在千鈞一髮之際,齊維大力地衝向她,將她撲倒在地,整個人覆在她身上,那些鋼條雖沒直接在落地時擊中他們,但是因為墜下的高度太高,使得它們的反彈力道相當大,並重重倒向他們。
韓湄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發生了什麼事。
耳邊傳來許多驚慌吵雜的聲音,她眨眨眼睛,看到許多張臉俯望她。「韓小姐,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這時倒在他們上面的鋼條已經被搬開,可是不知怎地,壓在她身上的齊維卻一動也不動。
「齊維?」她試探地叫道。
仍舊一無反應,突然她覺得有股溫熱的液體正緩緩流下它的胸膛。
「喔!老天!快來人呀!」她開始尖聲明起來——
韓湄將最後一份文件批好後,已經有些不支,她疲倦地坐下來,揉揉眉間,希望能將頭疼祛除,現在的她,像老了好幾歲,整個人變得好憔悴。
自從孟齊維發生意外,在醫院昏迷不醒三個月以來,孟氏企業幾乎都由她一手打理,雖然和往常處理沒有多大不同,只多了份對決策的訂定及判斷,此外孟氏企業的主管幹部,都願意和她同心協力共度難關,張振君更是二話不說前來協助,不致因為首腦不在而癱瘓,這些都應歸功於齊維平時就讓部屬盡性發揮,尊重其所長之故,所以才能讓公司運作制度健全。
一想到那場意外,她就無法不自責、不愧疚、不痛苦,當時若是她謷覺心夠強的話,說不定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也不會讓齊維為了救她,全身替她承受那強烈的重擊,更不會讓那些鋼筋打中他毫無防護的腦袋,造出顱內出血,雖然經過急救,撿回了二條命,但是人卻從未清醒過。
當她走進加護病房時,已經華燈初上,醫院除了看護家屬及工作人員於其間穿梭外,已經平靜下來,正靜靜迎接著黑夜的來臨。
這三個月來,她總是會在下班後來探望齊維,看見他全身插滿管子,完全靠機器維生,她就不由得鼻酸,其實這些日子,她眼淚不曾停過,地無法原諒自己。
孟老爺子在這段期間,請遍國內外腦科、神經科的權威,來為孟齊維醫治,但情況始終不樂觀,腦中的積血塊在經過三次大手術後已經成功清除乾淨,能否清醒,沒人敢保證,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多數人都有心理準備──齊維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醒過來。
為了這場意外,孟觀文變得蒼老無比,若不是抱著一線希望,只怕他也會衰竭而亡。
而韓湄像是自我懲罰似,竭盡所能地協助孟老爺子處理孟氏企業,也想盡各種方法,來幫助齊維復原,她每天下班固定去探望他,和他說著話,同他報告公司發生的大小事,為他朗讀報上的新聞消息,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很傻、很徒勞無功的事,畢竟聽者只是一名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植物人罷了。
因為她記得有本書上寫過,有許多腦部受傷的人,只是暫時失去意識,進入深沉睡眠中,所以需要有人在旁持續呼喚他,直到他再度醒來為止,對她來說,這是她唯一能作的。
今天照往例,將公司大小事作個報告後,她突然停住了,愣愣地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齊維。
他變得好瘦……原本粗壯結實的手臂,迅速消瘦得有若皮包骨,頭上的毛髮更因為開刀之故,全部剃光。
原本擺滿鮮花和慰問禮物的病房,如今只剩下床頭櫃上擺的那一束百合,那是孟爺爺特別交代,他希望齊維的病房能充滿自然氣息。
在齊維出事後的頭一個月,他的過去、現在的「紅粉知己」們,紛紛從台灣各地湧來,甚至有人遠從國外飛回來探望。每個人的反應不一,有人一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齊維,便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嘴巴直嚷著心肝、寶貝,也有人幸災樂禍,特意跑來罵一聲「報應」!總之在那一個月,所有他過去造成的愛恨情怨,全都襲向他。
之後,拜訪的人愈來愈少,三個月後,大概除了她和孟爺爺是固定訪客,以及振君會不時來探望外,幾乎沒什麼人來。
現實!她頭一次感受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現實感。
當人意氣風發時,就像蜂蝶般擁土來;當人落寞、形容枯槁時,叉立刻散去她柔柔地開口。「真不曉得該不該罵你是不是做人太失敗,要不然怎麼都沒有什麼人來看你,連你那些紅粉知己也是。瞧瞧你,負盡天下人,天下人也將負你。」她傾身為他將被子蓋好。
現在護士都會固定進來為他翻身,使褥瘡不致太嚴重,她將他的眼皮撐開,仍沒有清醒的跡象,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挫折感。
「雖然你很差勁,是全天下女人的頭號公敵,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睡不起,因為我已經累了,不想再做你的秘書,若是你一直睡,我要怎麼向你提出辭職?你聽到了沒有?而且我不想欠你,若是你一直不起來,我要怎麼還你債?」她忍不住在他耳邊大吼,吼完之後,她頹然生了下來,望向窗外,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不要呀!老天!千萬不要讓他一睡不起,這筆以命換命的債,對她而言,太沉重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還,該怎麼承受?她需要機會去償清這筆債,求求你!老天爺!
強烈的自責就像一層無法解開的繭,緊緊包裹著她整個人,讓她無法動彈——
為什麼那個聲音突然變得那麼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