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貓子
「有嗎?」沐祺瑛聳肩。
她的確聰明,被反誣陷了都知道。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沒輕易被他激怒,紀蕪晴卻諷刺道:「至少,你是我見過最沒為人師表樣子的夫子。」
不僅最沒為人師表樣,也是最不正常的教書先生。
正常的夫子,早就斥責她「堂堂名門千金,怎可如此作弄人」了。
「為人師者無為人師樣,又有何妨?」沐祺瑛放聲一笑,突然用折扇勾起她弧度優美的下巴。在紀蕪晴未能反應的錯愕中,扇子已順著她臉部的輪廓往上走,游移在她染上紅妓的柔嫩臉頰上。
狀似調戲,卻始終沒和她有肌膚之親。
「夫子自重,請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的奴籍!」從錯愕中回神,紀蕪晴立即猛力拍開沐祺瑛調戲人的扇子,沒好氣的提醒他。
雖是夫子,他亦可說是賣身進府狗奴才沒錯。
一個奴才敢調戲小姐,分明是向天借膽。
「多謝小姐的提醒,小的沒忘,亦不敢忘。」沐祺瑛收回被嫌棄的折扇,瞥見她有些後悔、話卻已極水難收的懊惱眼神,仍只是在她的注視中,換回原先恭敬卻充滿距離的口氣與態度,話說完便轉身離去。
他留下了悵然所失的紀蕪晴在原地發呆。
奴籍?是啊,奴籍不能忘。
第四章
非關奴籍,沐祺瑛仍有他的自尊。
既然紀蕪晴嫌棄他的奴才身份,他就更要讓她愛上是奴才的「賈少瑛」,讓她嘗嘗一個千金小姐愛上奴才的滋味。
不過,他得讓自己先像個「奴才」。
說起奴性,不就是主子說東不敢往西,主子說西不敢往東,主子說墨是白的墨便是白的,凡事主子作主、主子高興就好;做奴才的,不能對主子大聲,不能違背主子的意思,不能引起主子不悅。
磨磨之後,沐祺瑛才發現做奴才不簡單。
收起他與生俱來和後天養成的自信傲氣已不容易,要他像個將自己依附在主子身上寄生的奴才,自然更加困難。
話說回來,不困難怎能算是挑戰?
紀蕪晴本想忽視賈少瑛的存在,任由他以自己為玉女模樣去繪丹青,一直跟他保持著少說十幾步的距離,幾日來也沒跟他說上一句話。
可是,她不跟他說話也就罷了,他竟然也半天不吭一聲來。
每過一陣子,假裝看書的她總忍不住瞟他一眼。
半天不吭聲,他忙碌的手卻如行雲流水揮舞不停,而已站在桌子一旁為他數日磨墨的小綠則頻頻瞪大眼,不用發出聲音亦能讓人看出她的崇拜與驚歎。
都怪小綠,害她好想上前瞧瞧。
紀蕪晴繪丹青的能力也不差,卻也沒見過小綠為她磨墨時,用那麼明顯的神情讚歎過,難免對他的功力好奇起來。
若不是畫得好,爹爹也不會要求他繪圖為娘獻壽吧!
思及此,她蠢蠢欲動的好奇心不由得更加氾濫。
放膽打量了好一會兒他專心繪畫的俊臉,便悄悄從竹椅上站起來,緩慢地往書桌前移動蓮步,打算去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縱使察覺她接近,沐祺瑛亦無多作反應,仍是假裝專心在絹紙上作畫。
早知道小姐好奇卻又愛假,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小綠輕輕一笑便放下磨墨的石硯,機伶地退到一旁,把觀賞的好位置讓出來。
像沒發現她換了小綠的位置,沐祺瑛頭也不抬地繼續作畫。
在她靠近時,主要部分剛巧完成的沐祺瑛正在題字。
心底閃過一個疑問,然而紀蕪晴沒在此時吵他,直到他題字結束。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附註四)
望著精緻巧畫,紀蕪晴將他紙上題字低吟一回。
吟著,她似乎體會了些什麼涵義。
本來還對潛隱詩中欲表達的意境及愛慕欣賞似懂非懂,眼角餘光瞥見已停筆的沐祺瑛,那一對清俊的黑眸正默默睇望她,她竟沒來由的臉紅,嚇得她倉促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怕,是自己多作聯想。
「小姐可喜歡?」
將她羞澀的模樣盡收眼底,沐祺瑛這個惹她臉紅的主嫌犯,依舊不動聲色將吹乾的畫紙輕輕舉起,一臉平靜徵求著她的意見。
紀蕪晴暗自調節過快的氣息,視線才又落在他手中的畫上。
並非專門品畫之人,她也瞧得出眼前流暢筆法輕重得宜,有豪放、有細膩,傳神且動人的仕女圖,堪稱畫中傑作極品,必為收藏家眼中令人驚喜的瑰寶。否認此畫出自名師之手,恐怕還沒有人相信呢!
現在,她終於明白爹爹為何拒絕她換夫子的要求,執意將他留在府中。
爹爹向來最欣賞能人異士,對琴棋書畫方面有所專精的人更為賞識,哪捨得趕走像他這般才氣縱橫的人。
相處這些日子下來,雖然覺得他的性情難以捉摸,卻也不能否認他的確有讓爹爹賞識的理由。
瞧他讓爹爹喜歡到她這寶貝獨女說的話都少了份量。
「若畫得不好,小姐儘管賜教。」
「你這麼說,當真覺得你畫得不好?」被拉回飛遠的思緒,紀蕪晴抬起臉望著他,口氣充滿懷疑。
一幅畫,要驚艷多少人才算好?
幾近完美、無可挑剔的作品,誰能昧著良心說不好呢?
「這畫好是不好,我自然心底明白,只是……」在她等待的眼神中,沐祺瑛淡淡聳肩道:「各人觀感不同,我總不能替小姐決定喜好。」
非自誇,自信已滿載其中。
紀蕪晴忍不住衝口而出:「你這『只是』,有太多的『存心』,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侮辱人。」
說到底,他根本是想考驗她是否能看懂一幅畫的好壞。總覺得他畫裡帶著有心的調侃,紀蕪晴當場覺得受辱而不高興。
如果她笨些,聽不出他的意思也就罷了。
跟爹爹同樣欣賞能人異士,看在他能畫一手好畫,竟然將她神韻畫得如此維妙維肖的份上,她實在不想和他計較太多。
能開開眼界,她其實是滿心歡喜。
「小姐此話折煞小的,不過是個奴才,豈敢冒犯千金之軀。」沐祺瑛拱揖陪禮,劃清主子與奴才之間距離的意思明顯。
他的表現完全不同於畫上大膽的題字。
紀蕪晴微微皺了眉頭,想說什麼還是隱忍了下來,轉移話題問道:「爹爹要你繪金童玉女獻桃為我娘祝壽,怎麼不見祝壽詞,且只有玉女卻無金童?」
別說金童和祝壽詞了,她連壽桃都沒瞧見。
整張畫紙,除了李白的「清平調」便只有她的身影容貌。雖然畫得絕妙,可無論怎麼瞧,都不是她爹爹要求的祝壽圖。
爹爹那天所形容的構圖,她還一清二楚記在腦海裡。
「老爺要的圖,我還沒畫。」沐祺瑛滿不在乎道,一點也沒緊張。區區一張金童玉女的祝壽圖,難道他真會費上幾日工夫?
不用說,他覺得紀府老爺太過大材小用,以至於畫興不高。
畫祝壽圖急什麼,三兩下工夫便可解決的東西。
「那這是?」紀蕪晴不由得睇著他手中剛完成的作品。
「久未作圖,潤潤筆而已。」
沐祺瑛將畫放回桌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言下之意,不過是在畫祝壽圖之前,先畫她一張畫像練練筆法。
「那我爹要的祝壽圖呢?」乖乖讓他畫了好幾天,結果他不過是在那兒「潤筆」?娘的壽誕再過沒幾日就到了,他花了好幾日時間,竟不是畫爹爹要求的祝壽圖?紀蕪晴確實驚訝,只怕他趕不上娘的壽辰。
若趕不上,可想見期待不已的爹爹會多麼不悅!
萬一到時候爹爹惱羞成怒,二話不說把他趕出紀府去,那不是糟了……等等,若是他被趕出紀府,不是正好如她所願,幹嘛替他擔心?奇怪的是,心底像是糾結了一團解不開的線,怎麼樣都教她不舒坦。
「還沒畫,小姐不是很清楚嗎?」他一副不知死活的無辜模樣。
「我當然知道你還沒畫,是問你知不知道我娘壽誕近了,時間已所剩無幾,怎麼還有心情潤了那麼多天的筆?」紀蕪晴秀眉斂起,幾乎在替他著急。
畫這幅畫就已經花了他數日時間,按照他的速度,那幅金童玉女獻桃的祝壽圖怎麼趕得出來?
瞧他神態悠哉游哉,真不知道交不出畫來,大難恐將臨頭嗎?
「別擔心,真畫不出來,我也會向老爺察明是我自己的錯,絕不會把責任推給小姐、拖累小姐。」異樣眸光一閃而過,沐祺瑛仍是一派淡然。
果然,完全不知事態的嚴重。
「你以為這錯,能隨隨便便處罰了就算?」被他粗線條的模樣一惱,紀蕪晴真懷疑他是否企圖讓爹爹趕出去,以便連贖身的銀兩也不必花。
真打那個主意,她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不知道沐祺瑛費了多少心思才混進紀府大宅,想趕他走可沒那麼容易,紀蕪晴對無端生起的猜測愈想愈真,因而起了疑心。
那疑心……讓她沒來由的覺得心口好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