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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綠痕

    「我是人!」被回憶苦追得無處可逃的她,忽地對自己發洩起來,一把又一把捉起地上的細沙,將它用力摔向遠方,「我不是妖魔,不是鬼怪!」

    她不在預料中的舉動,令七曜滿心意外,他不作聲地噍著她,看她不斷捉起一把把細沙,那用力扔鄭的模樣,像是恨不能丟開身上的一切似的,她的舉動。是那麼的不遣餘力,而她的神情,是那麼淒涼無奈……

    「我是人……」力竭之餘,千夜抖索地跪倒在沙地上,口中仍不斷喃喃,「是人……」

    好似在回應她的呼喊般,西下的夕陽隱沒在沙丘的那一端,留下漫天綢似的雲霞,破碎地在天際飄流著,隨之而來的黑暗,溫柔地掩蓋了她孤單的身影,將她滿腹的心酸藏於暗處,再也不讓人瞧見。

    定立在她身後的七曜,在她已然倦極,蜷縮著身子抵禦與白日截然不同的冷風時,來到她身畔坐下。振臂一摟,將她密密環圈在他的懷中,並在發覺她又因飢餓而開始發抖時,拉來她無力的小手貼在自己的頸間。

    「你……」心神俱疲的她難以再與他爭辯。

    在確認她巳吸食得飽足到一個程度後七曜主動挪開她的手,將想離開他懷中的她更加摟緊了些,放鬆身子將下巴擱在她的額際。

    「你並未食人,因我不是人。」低沉帶有磁性的噪音,像在撫慰著她。

    千夜仰起螓首,想看清他此刻的模樣,但漸濃的夜色卻讓她什麼也看不清。

    「提供生氣給我,你不會有事嗎?」她愈來愈不懂,平常人只消被她吸食一會,就會身形俱滅絲毫無存,但他卻只像是流了些許氣力般,並沒有因她而死去或是消失。

    他失聲笑了笑,「被你拿走那麼一點生氣,對我來說根本無礙。」

    「真的?」問向他的聲音。有些急切,也摻著濃濃的憂心。

    「為何你總是這麼擔心於我?」他將她挪開一點,邊褪去身上讓她貼靠著會覺得不適的光明鎧邊問,再拉開上衫將她包裹在自己的胸前。

    千夜沉吟了一會,當他等不到答案時。他搖了搖她,低首將臉龐靠得她更近。

    「就當是我欠你的吧。」她幽幽的說著,不想把所有的實情都說出來。「你需要人關心,也需要友人來為你擔心。」

    心弦如遭震動了一下,七曜屏住了氣息,感覺她的話語透過她的依偎,伴隨著熱意遺進了他的胸膛裡,而後,在其中緩慢地蕩漾。

    在孤單了甚久後。那份遭他遺忘已久的心情,在她呢喃似的聲調裡,偷偷被攜回他的面前,然而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挾帶在其中乘虛而人,他猛地甩甩頭,抖落一地的回憶。

    夜間的沙漠裡刮起了有一陣沒一陣的寒風,七曜抱著她站起,走回先前讓她體憩的枯樹下,背靠著樹身,目光款款留在東方方向的沙丘上,看著那方的天色由漆黑漸漸轉替成銀白。

    當盈盈圓滿的月兒升上天際,灑落了一地沙浪間的銀輝頭一回兒看這等景色的千夜,她偎靠進他的頸間,戀戀地瞧著清冷的月下,這月如煙似幻的沙漠夜景,同時感覺他環在她身側的手臂收緊了些,源源不絕地提供著他迷人的體溫,替她抵擋沙漠夜裡的寒冷。

    「你還不能死。」他執著的低哺,徘徊在她的耳際,「還不能。」

    千夜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耳語,而後合上跟,任它悄悄融入了夜色裡。

    ***

    出了大漠來到關內後,七曜褪下慣穿的光明鎧。換上了襲黑色快衣,一路直向東走。七曜的方向與目的,一直都很確定,也從未更改過。

    被他攜上路的千夜,也明白他會執意往東的意圖,他是想帶著她到京墟的皇城裡,以她為人質,好向她父皇面對面的幫他死去的弟兄討個公道。可他並不知道,在她父皇眾多的子女中,自小就被圈禁隔離的她,對她父皇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

    但她沒有向他說明這一點,只是一味地隨著他東行,因為他雖有著他的意圖,她也有著……他所不知的私心。

    在這日黃昏,因錯過了可供歇宿的城鎮,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山裡,七曜找了間看似古老的佛寺打算借住,但因他倆的樣貌並不似兄妹,只好托了個借口說是夫妻,寺裡的住持見他倆似遠道而來,兩人的神情也都帶了疲憊,於是便本著慈悲心腸廣開寺門。容他們借宿。

    鳥聲陣陣,向晚時分,歸鳥紛紛棲停至寺後的林梢間,千夜推開寺內廂房的窗扇,邊聆聽著寺內陣陣響起的晚鐘,邊看在山林遠處的淒霞暈滿西天。在天際層層的雲朵間進射出絢爛紅光。

    在外頭水井邊將自己打理乾淨的七曜,推開了廂房房門,提了桶自井裡打的水進來,將桶中之水注入房中架上的木盆裡,打算讓她洗臉淨手,但在喚了她好幾聲,她仍是一逕地瞧著外頭的落日沒反應後,他役好氣地走上前去將她拉來,推她到木盆前,再將肩上向住持買來的於淨方巾披放在她肩上。

    串串水珠,自千夜的指縫間滑落至盛滿清水的木盆裡,淺小,朵朵水花,洗淨了臉後,她仰起螓首,感覺沁心的涼意停留在她的臉龐上,滑過面頰,順著頸項滑溜而下,沁濕了她的衣衫後,為她帶來了更舒適的涼意。

    七曜倚在灰牆牆畔,兩手環著胸,靜看著那張洗淨後的容顏。—顆未拭去的水珠停留在她尖巧的下頷處,微微顫動。

    他深吸了口氣,趕在那顆水珠落下前拿起她披放在肩上的方巾為她拭去,隨後替她浸濕了方巾,以眼神示意她順道抹抹身子,找來一件路過城鎮時為她買的衣裳扔給她。

    也不知她是因在宮中有人服侍的緣故,或是她根本就不介意他看,當她照著他的意思,拉下上衫露出香肩以漫巾擦拭時,七曜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來到窗邊關上窗扇,而後就站在窗邊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紙窗。

    他低沉的嗓音伴隨著她製造出來的水聲響起。

    「外頭的生活,與皇宮的相比,落差很大吧?」這一路上,這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不曉世事,不知人間疾苦,許多日常生活的瑣事,還是由他教會她的。

    千夜手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半響,復又再續。而他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似的,增續自言自語。

    「當我和我的弟兄們在戰場上搏命時,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並設有責備,有的,只是窩藏了許多時日的不平。「當我看盡人情冷暖、陰險圖謀時,被人捧在掌心之中呵護的你,一定很安逸無憂吧?」

    聆聽著他那似乎相當壓抑的語調,正在更衣的千夜,想起這一路來他對她的處處照應,和那雙總是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溜至她身上深沉凝望著她,但又總是豁然瞥開的眸子。

    「只是因為命不同嗎?」他喃喃問著嘲黏在窗扇上泛黃的紙片。

    「我們的命的確不同。」將自己整頓好後,千夜來到他的身後,仲首看著他那具寬背。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身來,低首訝看著她那雙也充滿了不平的眼眸。

    「當你和你的手下們在戰場上搏命時,我固我的體質,住在一座無人、無任何草木的空寂死宅中,不斷在生與死之際徘徊。」她走至窗邊推開窗扇,兩眼平視著清幽的山林「我不是安逸無憂的,我永遠都在害怕下一回進食的時刻,我怕我又將奪去他人或他物的生命,我怕,我成全了我身為人的自尊,我會活活餓死。」

    因她,他沉吟了許久。

    從未想過,上天雖是給了每個人不同的環境、不同的際遇,但同樣的,它也給了每個人不同的難處。就像以前他軍營裡的老軍師常說的。眼見是雪,並非雪。每件事,表面上看來雖是那樣,可骨子裡卻不一定會是那般。

    「你瞧,我們的命是不是不同?」一逕凝視著遠方的她,聲音顯得很自遠。「就是因為我們不同,因此你有緬懷的對象,你有可以肝膽相照的弟兄,你有可以從陰界回來人間的理由,但我沒有,我什麼都投有。」

    「為什麼?」如此尊貴的身份,她該是什麼都不匱乏的,為何她反而羨慕起他微小的那些?

    「誰願接近我?」她微側過臉龐,給了他一朵艱澀的笑。

    「宮裡的人,哪個不是怕在一不注意時被我吃了?就連我的父皇母后也不敢親近我。」能生在皇室,或許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美願吧,但若是他們知道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後,恐怕無人願與她交換身份。

    她的宇字句句,不知怎地。都在他心房造成丁某種迥異的迴響,七曜定定地看著那雙與他極為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眸,有種憐憫,或是同病相憐的味道,在他的胸臆緩緩醞釀。

    在她身上,為何有那麼多不在他意料之中的東西呢?從她自夜色裡出現在他的面前後,無論是她的心思,或是她的背景遭遇,沒一件是他捉摸得住的,她若是不說,或許那些很難相信會發生在她身上之事,他永遠都不會知曉,也會一直將對她的那份成見與不平,深鎖在心底,然後繼續用排拒的眼神將她隔離在外。「生命原本就不是公平的。當你得到一些時,你就注定要失去一點。」千夜綰起被晚風吹散的發,就著外頭的微光凝睇著他的表情,「所以別再不平了,每個人能擁有的,本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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