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綠痕
好奇心被挑起,他在濁暗不明的燭光下,就著紅繩主人她的名,在月老的姻緣簿裡一世又一世地去找,想找出是哪個人總是不能與她在一起,但他沒想到,姻緣簿上所寫的那個與她無緣男子的名……竟會是他。
他怎可能愛上個凡人?
不信、抗拒,種種念頭一一竄過他的腦海,當他正想認為月老的年事已大、神法糊塗時,他卻在自己的指間看到斷了一截的紅繩,錯愕中,他用力地扔開姻緣簿,想取下指間牢牢繫住的紅繩,可無論再怎麼做、再如何費盡心機,指上的紅繩就是取不下來。
氣餒喘息之餘,眼角餘光再次看見了她那條懸在空中,孤零飄蕩的紅繩,忽然間,他忍不住想知道,他怎會愛上這個凡間女子一世又一世?
一股渴望在他的腦海裡催促著他,非但在他離開星宿山後不肯平息,反而還日漸壯大,因此當天帝應神鬼大戰論功行賞時,他選擇當個門神,選擇來人間世世站在她的門上看著她,想找出他為何會愛上她的原因。
眼看著每一世模樣皆不同的她,眼看著,每一世的她,都因找不到他而孤獨終老,站在門上刻意不出現在她面前、想挑戰月老姻緣簿詛咒的他,一世又一世下來,看盡了她的眼淚,也看盡了她想愛卻無人可愛的悲傷,一世又一世地,他將她看在眼裡、心底,將她植在心底深處。
他因此而後悔,因此而感到歉疚,原本,他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可他不知他一時的反抗,竟會造成她世世莫大的痛苦,這時,他想抽身卻已太遲,無法自她門上走開的他,終於知曉,他早把她放在心底再也挪不開,原來他所不解的愛,早在無形之中躲藏在他的心底。
這時他才恍然明白,原來她的紅繩世世都斷、世世都無法有段良緣,全都是因知情的他世世刻意不與她相見之故,都因他竊看天機,刻意要與宿命抗衡而造成的。
當他明白了這點時,本想反其道而行的他因此一改前態,世世站在她的門上守護著她,直至她在這世被封為後,在未央宮裡因思念往昔而夜夜垂淚,他再也忍不住那份窩藏的情愫,終於走出門扉、走至她的面前,與她相見,與她相愛。
只有一回,無妨吧?他不信這一世她的紅繩還是會斷,他不信,他們不會有個好結果。
但他們的姻緣終究還是斷了。
殘陽落陷在宮簷一角,淒艷的霞光漸遭夜色掩埋,動也不動坐在地上的鬱壘,緊閉著眼,使勁地將身軀已涼的她摟進懷裡,不停在心底責備自己。
為什麼,在她出事時,他沒有守在她的身邊?他怎會讓她遭遇到這種不測?
世世,他都看顧著她,怎麼會在這一世犯下這種疏失沒法留住她?那日,他不該回神界的,他不該離開她片刻,倘若他不走,或許她手上的紅繩就不會斷,或許現在他們已攜手走出未央宮,他們定能夠打破姻緣簿上的詛咒,在這一世長相廝守。
這一世……
「神荼。」他忽然啟口。
「我在這.」守候在遠處的神荼,緩緩走上前。
他小心地將懷中的鳳舞放下,「替我看著她。」
「你想去哪?」愈看他面色愈覺得他冷靜過頭的神荼,不安地再往前踏進一步。
「陰間.」
神荼愣瞪著他,「什麼?」要命,預感果然成真!
不肯放棄的鬱壘,眼中閃爍著幽芒。
「陰差帶走了她的魂魄,我要去把她的魂魄帶回來,我要讓她起死回生。」還沒,這一世還沒結束,他世世欠她的情緣還沒有還盡,要給她的也還有那麼多,他不要再等她下一世的來臨,他要在這世愛她,他不會再讓姻緣簿的詛咒成真!
「你瘋了?」神荼聽得簡直要跳腳.「你不能下陰界的陰間!你更不能為個已死之人還魂,你明知這是犯神規的!」
打定主意的鬱壘,轉首看向夕陽沉陷的方向,而後,一言不發地跨出腳步。
神荼連忙繞到他的面前,兩手推抵著他的胸口阻止他前進.「你忘了嗎?千年前神鬼大戰,你與藏冬大殺陰界之鬼,你要是獨自下了陰間,你絕對會回不來的!」
鬱壘淡看他一眼,繞過他逕自往前走。
「再說……」無法使他改變心意的神荼,奮奪揪抱住他的手臂。「再說只要陰陽邊界不開,就算你神法再高,你又如何能下陰間尋魂?」
腳下的步伐忽地止住,鬱壘怔然地望著說出事實的他。
「讓她走吧。」一頭大汗的神荼,苦口婆心地勸著他。「為了她好,也為你自己想想,放你自己一條生路吧。」
讓她走?鬱壘茫然地轉身看著躺在地上的鳳舞。
不,他不要……可就算不要,他又能怎麼辦?
「等等。」當他再次挪動腳步時,早就有所準備的神荼又伸出兩掌攔住他。「你又想去哪?」
「回神界。」
神荼兩眉一彎,「回神界乖乖蹲你沒蹲完的天牢嗎?」雖然說,這是不太可能的事,但作作夢安慰自己一下也好。
不得不割捨今生的鬱壘,只能強迫自己退一步求來世。
「我要去求天帝給我時間留在人間尋找轉世的她。」就算在來世他又找到她,她也不會是今生的鳳舞了,但只要是她、只要他的心不變,只要她還是她,那麼一切都無妨,他相信,他一定可以令她再記起來的,她會記得他的。
頭痛無比的神荼撫著額不斷向他搖首,「你已經不是門神了,你不能逗留在人間.」
「我管不著那麼多。」若是連這點都不能求全,那麼他就回神界逼月老竄改姻緣簿,將他斷了的情緣還來!
「你是想連神都當不成嗎?」忍受他夠久的神荼,氣結地一把將他扯過來。
他竟掛著涼笑,「無所謂.」
「鬱壘,聽我的……」還想勸他的神荼兩眼看向上方忽然出現的燦光,緊張地以肘撞撞他,「鬱壘。」
積藏在心中的憤火,全都在下一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來者身上燃起,鬱壘陰冷地直瞪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神差,憶起鳳舞之所以會死,就是因這個神差叫他回神界一手促成的。
「無論如何,這回你都得給我忍著。」在他繃緊了身子之時,神荼緊緊捉握住他的臂膀,低聲在他的耳邊警告。
「天帝派我來傳話。」對四下視若無睹的神差,冷冷地看向鬱壘。
「他允不允我留在人間尋她?」鬱壘格開礙事的神荼,跨步上前就單刀直入的問。
緊繃的沉默,在幽暗的殿中蔓延開來,鬱壘緊屏著氣息,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面無表情的神差。
「千年為限。」
鬱壘雙眼煥然一亮,但未把話說完的神差,又對他哼了哼,「千年一過,你若不回神界,就再也無法返回神界。」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你請回吧。」不想多生事端的神荼,在神差把話說完後連忙揮著手送客,回過頭來時,卻發現鬱壘走回鳳舞的面前,「鬱壘?」
鬱壘不捨地輕撫著鳳舞已涼的面頰,低首將她密密抱緊.她說過,她有個心願……當她死後,她想葬在她最愛的銀杏樹下。
「現在,我帶妳離開,帶妳回去妳最想去的地方……」他顫抖地埋首在她的髮際裡低喃,「妳等我,我定會找到妳的,等我。」
☆☆☆蕩蕩漾漾的川水間,浮在水面上的素白絲紗,伴著披落的青絲,逐水伶仃飄零。
佇立在水間的她,仰首望向今日異樣赤紅的天際.淺淺緩緩的川水聲中,傳來了她聲聲的低歎.她是抹陰界最底處陰間的遊魂,不知過去、不知姓名,亦不知自己。千年來,她流連在忘川川畔,試圖想自川水中撈回一些屬於她的記憶。
「許多前塵往事,不是記起來就是好的。」站在岸邊的守川人,多年來總是這麼勸她。「那些傷心的、遭背叛的、刻意想遺忘的,還是消逝在忘川裡好。」
但她的心裡就是有一份牽掛,雖然,她不知那份牽掛是什麼.千年了,她一直徘徊飄蕩在茫茫的虛無之中,只因喝了過多的忘川水,她忘卻了從前的一切,沒有悲傷、沒有喜樂,她所擁有的只是一片空白,但在極度虛無中,她很渴望。
她渴望能夠擁有記憶,盼望能知道身後的過去,只是飲下了忘川水後,就再也憶不起從前了,因此她想藉記川之水讓自己想起。於是,她按著陰間其它遊魂的指點,花費了數百年的時間,赤著腳走遍陰間的高山峻嶺、走過荒林野地,最後,她終於在大漠裡找著了那條名喚記川的河川,一條,早已枯竭的河川。
小小的希望被熄滅了。
因此,她再次回到忘川,重新站在刺骨冰涼的川水間,日日俯身在水面上,伸手撈拾那些盛載了眾魂記憶的川水。
岸旁的守川人,始終冷眼瞧著她徒勞的舉動,但歲歲年年下來,站在川中撈取前塵往事的她依舊執著不改,守川人在感動之餘,總算願破戒對她透露一絲口風.「我只能告訴妳,妳生前,名喚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