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綠痕
它不再是他跟中的瑰麗多彩,倒像是來幫忙的大娘、大嬸手中扎的紙白蓮那般地蒼白,就連愛笑的喜樂臉上也失去了笑容,突刺的改變讓他無所適從,因此,他試著再次彎膝屈著身子,用他與生俱來的神力守衛著眼前所看見的每一寸風光,但,即使他躍上了同樣的地方,姿態如舊,他卻再也變不回原來的嘲風獸,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動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點找出爺爺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語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聽,恐就將被吹散在夜風裡。
然而喜樂卻聽得一清二楚,「嘲風……」
他兀自將責任攬至身上,「倘若我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而爺爺也不會離我們而去。」
「這不是你的錯。」她推他坐正,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向他解釋,「爺爺老了,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間有的常態,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瑩白的燈籠火光照照閃爍,映亮了他們蒼白的臉龐,嘲風望著她的眸子許久,傾身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伸手環抱住她一身的溫暖。
他把聲音埋在她的發間,「我想念爺爺。」
「我也是。」喜樂知解地擁著他,指尖滑進他濃密的發裡。
夜風很涼淡,喜樂的體溫很溫暖,但,似乎太過溫暖了些。隱隱覺量礙有些不對勁的嘲風,稍稍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解地看著她過於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們下去。」當他的目光開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時,喜樂想在他看出什麼端倪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於風勢稍大,縫蜷而來的風兒掀開了她的衣袖,雙眼銳利夜間視物的嘲風,瞬間即捕捉到了那份捨他感到不安的源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動作飛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頓時驚聲抽氣,「喜樂……」
她縮著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著她的手臂移向燈籠的光芒,燭光下仔細地看清了她臂上數點令他眼熟又心驚的紅斑。
「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嘲風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音調裡瀰漫著恐慌,令他的聲音聽來有些顫抖。
無奈地看著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樂垂下眼睫,「有一陣子了。」
他緊張地拉過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隱瞞事實的衣袖時,同樣地看著了他不願意相信的紅斑,他怔怔地鬆開她的手,頹然坐在簷上呆望著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爺爺同樣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樂,困難地張開嘴,可是卻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辭句。
「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的,但我找不到機會向你說。」本來她是想跟他好好談談的,在忙完了爺爺的事後,這幾日來,她夜夜翻來覆去就是在考慮該怎麼安頓他。
「不會的……」嘲風抗拒地朝她搖首,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不會有事的。」
「嘲風……」沒料到他會這麼難以接受,她哽著嗓喚他.試著讓他平靜下來。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麼都不要說,我一個字也不要聽!」
「別這樣……」喜樂試著拉下他的手,卻見他在急促的喘過後,眼中煥起一抹異樣的光柔,抬起頭炯炯地直視她的眸。
他急切地將她摟進懷裡,低聲地在她耳邊撫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廟裡好好養病,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她張大了兩眼,裡頭像是裝載了滿滿的意外。原本想對他交待許多想好的計劃的她,霎時沉默了,她沒想到是他先倒過頭來安慰她,更沒想到他害怕失去的恐懼竟是這樣深。
她閉上眼,將面頰偎向他的頸項,「我很想照你的話欺騙你。」
「那就騙我啊。」將她抱個滿懷的嘲風渴望地催促著她,「來,就照著我的話跟我一起說,說你會好起來。」
喜樂沉著聲,沒有開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覺他的雙臂環過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熱意自他的掌心透了過來,貼著她的背,熨著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會不聲不響地丟下這只什麼都不太懂的呆獸,爺爺已經不在了,要是連她也走了,誰來照顧他?往後還有誰會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不亂吃東西?往後,在他又搖著頭說不懂時,誰來耐心地坐在他的身邊一一講解給他明白?
其實為他擔心那麼多,到底她還是自私的,她自私的想多留在他身邊一點,不可否認的,是因她喜歡他傻傻地凝望著她的模樣;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卻執意裝作不明白,好纏在她身畔追問的笑臉,還有他對胡思遙的小小妒意,令她心頭既酸且甜,餘味久不散。
「我會好起來的。」被他的體溫蒸騰得倦意淺淺.她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渴睡地閉上眼。
「你,會好的。」得到暫且苟安的答案後,嘲風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在簷上坐穩後,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開衣襟將她包裹起來。
她以指點著他的胸口,「不可以因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會。」
「你保證?」睡意襲上,她的聲音也愈來愈小。
「保證。」他低下頭,溫熱的吻印她的額際上。
擱在一旁的燈籠,搖曳的焰心受了急來的風兒沿縫一灌,黯然熄滅。
四下幽暗中,風兒刮過天頂,撥雲見月。
月光拂抵懷中喜樂的睡臉上時,嘲風心底稠密的濃雲也被逐盡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著懷中的人兒,並再次將雙臂收緊了些。
向來,她就只是給人看她的笑臉,不讓人看她笑臉後頭的心酸,但她帶給人們喜樂,那由誰帶給她喜樂呢?她是個好女孩,他很嶄念她活蹦亂跳的俏模樣,也渴望能由他帶給她更多的歡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繼續沉陷於失去的傷懷中了,失去了爺爺後,這一回,他絕不再任喜樂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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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鴉雀無聲。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住戶,紛紛怔住了腳步,或是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動作齊一地探首往大街中心看去,很難相信,那個站在街上一臉噬人凶相的男人,正是他們每日都會看見的新乞兒嘲風,那個讓每個人都喜歡親近他,只會呆呆傻笑逗人樂的嘲風。
嘲風將狠目瞇成一條細縫,「你說什麼?」
「我……」遭他利眸一瞪,一陣冷意涼颼颼地自趙碧山的背後刮過。
「抽稅?」青筋隱隱在嘲風的額上跳動,他在階上擱下兩手的湯一碗和飯菜,小心地將它們藏在階頂的門邊,再直起高人一等的身長,俯視站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的趙碧山。
「這……這是咱們幫會的規矩!」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助陣的靠山們後,趙碧山嚥了嚥口水,鼓起勇氣挺直身子,理直氣壯地把來意再次表明。
兩叢熊熊的悶火,好似在嘲風的眼底燃燒。
自喜樂病了後,這幾日來,他把喜樂托給住在破廟對面的葉家大娘照顧,獨自扛下了兩人的生計問題。每日清晨天才濛濛亮,他便上街為住在街角的幾戶大戶人家灑掃門庭,等到了早膳的時間他再趕緊拎著碗去街頭的趙大善人家等著領粥好帶回去給喜樂喝,接下來的一日,他不是尋找何處有人佈施碎銀,就是去山裡撿拾柴火扛去市集好賣了換錢,有時他也會幫那幾個疼愛他的大嬸大娘抱孫帶小孩,以換取她們每日淪流去照料喜樂。
可在今日,居然有個自稱是街頭小霸王的,帶了一票投效旗下的乞丐,大刺刺地來到他的地盤上,嚴重妨礙他做生意不說,還把目標指向他碗公里的碎銀,以及身後那碗阮家大娘特意為喜樂的補身雞湯,說是要抽什麼人頭稅,更要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買柴錢,奉送給這個坐享其成的傢伙,就只是為了那個什麼幫會的古怪規矩?
人可忍,獸不可忍。
「我受夠了你們人間的這些狗屁規矩!」壓抑太久的嘲風終於爆炸,趁著喜樂不在,一古腦地把這陣子累積的擔心全都化為怒氣,震耳欲聾的吼聲自他的口中進出,當下有如一記響雷在大街上轟然響起。
趙碧山的兩耳被他吼得幾乎聽不見,「我、我……」
街坊鄰里的下巴墜落一地,怔看著眼前怒濤漫天的嘲風,沒有人記得去撿拾起來。
「你、你別過來……」眼看著臉色鐵青的嘲風一步步踏來,心慌的趙碧山才想回頭搬救兵,沒料到帶來的人馬卻早已一哄而散「喂,你們別走哇!」
早就把喜樂的叮嚀拋諸腦後的嘲風,張牙舞爪地步步進逼,直至趙碧山退無可退時,正待發作,一陣疾來的厲風卻令他倏然一怔,渾身警戒的寒毛都因此而豎起。
彷彿有人忘了關上天頂的窗扇似的,驟起的狂風自天頂落下急急亂卷,將大街上小販的招牌布幔吹刮至半空中旋繞飄搖,咆聲作響的疾風一路呼嘯,滿街青翠的綠萌也遭刮落一地碧葉,片片迎風而起在風中疾飛,剎那間,大地昏黑如墨,一地冥色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