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綠痕
「在看什麼?」他挨坐在她的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她沒有回頭,「你。」
遲疑地,朵湛伸出手,以指輕輕轉過她水嫩的粉頰,看她迷惑的眸子游移在他的臉龐上。
「你像個陌生人。」她涼涼的指尖順著他的五官遊走,像在複習又像在重新認識,「很熟悉又很遙遠,就像我不曾見過似的。」
她的敏銳慧心,令他暗暗心驚。
她知道了什麼嗎?還是她看出來了?可在她的眼眸裡,他又讀不出什麼來。
「你感到很失望?」忐忑地,他將緊束在喉際的聲音釋放出來。
「不。」楚婉緩緩搖著螓首,「我曾說過,你有著我看不見的一部分,而那部分,是你一直藏著的。對於你所藏著的部分,我並沒抱任何期待,怎可能會有什麼失望?」
朵湛不知道,在楚婉將這些話說出口前,他一直深深緊屏著氣息,害怕和期待在他的胸口形成一種窒人的緊繃情緒,令他喘不過氣來,但在她把話說出後,他顫顫地深吐出一口氣,像繃得太緊的弦獲得了鬆弛。
楚婉輕柔似絮的身子,涼涼地熨貼在他的身軀上,讓朵湛忍不住埋首在她的發裡,關於她所有的點滴記憶,在她的身子一回到他懷裡時全甦醒過來。
他記得她喜歡他這般摟住她的腰,記得她喜歡靠在他懷裡,用她的小手撫摸他臉上的輪廓和線條,她喜歡偏著頭,凝睇著他親吻她一雙柔荑的模樣,她喜歡他深深地擁抱著她,讓她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如果可以,他多想就這樣陪她到老。
楚婉靠在他的胸前,輕蹙著黛眉,「我很懷疑。」
朵湛的思緒被她拉日來,「懷疑什麼?」
「朝中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她輕輕推開他,仰起小臉,明眸直視他的眼瞳,洞悉的目光幾乎讓他無所遁逃。「我知道想要進大明宮或是在大明宮安然度日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卻發現,你似乎適應這裡適應得很好。」
從昨夜他至長信侯府搶婚時,她便察覺,她在他身上一直沒看見的那一面,似乎出現了。那時的他,倨傲自得、胸有成竹,儼然就是個握權之後的自信者,整座長信侯府裡沒有人攔他,因為無法欄也攔不下。就一個初入西內的朝臣而言,他太有把握了,而今早她在殿內所見的每個人,在面對她時,眼眸裡不是對她深懷著懼意,就是對她避而遠之,想必朵湛一定是對他們吩咐了什麼或是警告了什麼。
無能者不會讓人害怕,朵湛會讓他們害怕,只怕是有著原因。
朵湛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想說什麼?」
「你根本就不是不諳政權手段,也不是什麼無才無能的襄王,這些年來,你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對不對?」到今天她才知,他藏得太多了,也一直都在瞞她騙她。
雖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心平氣和地對他說這個他不想提及的話題,但他並沒有否認。
她的眼中閃過一陣失落,感覺過往的煙雲,正逐步在消散中。
「來到西內,這樣就能讓你一展長才,發揮你該有的實力嗎?」她還是不能瞭解,為何三內他要選擇西內,事實上,從他棄婚的那一日起,她就已經不再瞭解他了。
他小心地閃過她的問話,「或許吧,這事要做了後才會知道。」
冷不防地,楚婉在他的心湖投下一記大石。
「進入西內,要先付出什麼代價?」獨孤冉是出了名的不能容人,而他卻能安然站在這裡,為了保命,他可以拋棄她,那麼為了進入西內,暗地裡,他又做了什麼事,政途若是踩著人一路走上去的,他是否已經踩著無數人才爬上這裡?
朵湛沉默了很久,「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她收回了指尖,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靜望著他躊躇不安的表情。
「因為」
「怕我會因此離開你?」楚婉水眸輕輕流轉,清晰地映照著他所顧慮的是什麼。
「你不會嗎?」他不再猶豫不決,全盤將自己恐懼拱脫而出,而後,等待著她的答案。
「我不會離開你的。」她笑了,笑意裡帶著淒楚的淚光。「你忘了?離開我的人是你。」在她失去一切後,到頭來,他還是不相信她,而他恐怕也忘了,當時他傷她有多深。
朵湛情急地想解釋,「我是因為」
「請不要再做第二次。」她一手掩住他的唇,低垂著螓首不讓他看,纖弱的身子微微顫抖,「我只能心碎一回」
多少夢迴之際呼喚他的名,他卻幽然遠緲不聆聽她的祈求,那份痛意,說它散去了,其實還是不可磨滅地根存在心中,就因為她的善記,所以在每個等待的日子裡總是特別的愁腸百轉,而這些他都不會知道的,為了不讓他擔心,她把淚水都嚥下,全都隱忍了下來,讓自己來承擔。
但她也會累會痛,更會孤單不知所措,在人前要裝堅強等待,在人後惶然害怕他是否真會回頭尋她,倘若往事重演,她是決計不能再承受一回。
因為她一直不肯抬起頭來,朵湛看不清她到底是怎麼了,當他的雙手在她的頰上摸到她的淚,他才發現她早已淚滿腮。
他匆匆擁她入懷,「原諒我」
「你若再做一次」楚婉伏在他的胸前緊捉住他的衣衫,含淚的抬頭看他心慌意亂的眸子。
「不會的。」他忙止住她的話,在她的耳際喃喃保證,「不會的。」
她不再有絲毫的把握,「這回的誓言可以持續多久?它的期限又在哪裡,」守住一個承諾太困難了,而堅守它的過程也太過折磨,萬一他又轉身離去那怎麼辦?
「只要我活著,我會守住它。」
「只要你活著?」楚婉的身子在他懷裡一怔。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的性命還是不安全嗎?還是會有人再將他拉離她的身邊嗎?到底她還要過著這種心憂的日子多久?
「楚婉?」朵湛擔心地撫開她額上的髮絲。
她閉上眼,倦累地靠至他的胸懷裡。
不要了,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倘若外力會改變一切,那麼,在下次外力又介入他們之前,她必須去做些什麼。
該告訴他嗎?在她執意跟隨之後,他的命運,已經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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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鏡勻妝的楚婉,在鏡裡看著巧兒在五子斂盒裡仔細地挑選著宮花,巧兒有一雙白淨的巧手,能幫她整好一頭青絲,綰成各式繁複的宮髻。
以前,為她簪宮花的人並不是巧兒,而是與她形影不離的朵湛,但前兩日冷天色將巧兒派來她的身邊陪伴,將原本留在她身邊的朵湛拉走,她沒有反對,因為她也受不了人在這心卻不在這的朵湛。
進宮的這幾日來,她意外地發現,不知是因為何種緣故,朵湛時時刻刻都在擔心著她的安危,像是怕會發生什麼似的伴在她身邊,可是他的眼眸,總會穿越紗簾、飛出殿門,投向殿外遠處,不像從前只專注地停留在她的身上,讓她總覺得她雖是能碰觸到他的人,卻觸不到他的心。
他的那顆心,早就不是她一人獨自擁有了,朝政、放眼所及的每件人事物,都在與她瓜分他。與其困住他,還不如就讓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因為她不是囚禁著他的牢籠,也不是他必須隨時隨地背負的負擔。只是日子裡少了他,生命便變得清索了起來,那無計可消除的想念,總在他離開後悄然覆上她的心梢。
不知何時,巧兒已完成手邊的工作,楚婉回過神來,見案上的獸形香爐裡的燻煙滅了,她取來香盒手執木杓朝盒輕勾,驀地微微一動,杓中的香料灑了一地。
幽幽的香氣在室內漫開了來,楚婉抬首看著鏡中那柄擱在她頸間的短刃,再稍稍移動水眸,看向她身後的執刀人。
「朵湛的手諭藏在哪?」巧兒將短刃用力壓向她的頸間。
楚婉的眼睫問覆上一層心灰。原來,這就是朵湛寢食難安的原因,這座大明宮,能信的人不多,不能不防、防不勝防的人則是太多,怪不得朵湛會說只要他活著他就能守住誓言,不只朵湛要在這裡求生存,連她,也要盡力活著。
在這個雕樑畫楝又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她深深體認到,她的生命變得不同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渴望能淡然度日的楚婉,在這裡,那個願望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沒有心情去猜巧兒是何人派來的,她只在想,該怎麼樣才能讓那些想要得到手諭的人無法再進入大明宮,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不能再打朵湛的主意,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絲絲疼痛自她的頸間傳來,強迫她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