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奔月

第17頁 文 / 綠痕

    在夢醒這日,堤邑才發現,她的愛情是一場騙局,就連春天也欺騙她,是春天護她進入這場夢境,並把她推陷入無可挽救的憂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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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是如此詭紅妖嬈,堤邑在月下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清揚的風,將蕭瑟的園子吹得颯然作響。

    曾經蛇紫嫣紅、花綻如海的美麗庭園,一夜之間,花凋了,落花漫天飛舞,殘風將林裡的碎花掉葉自地上吹起,在空中旋繞成一圈又一圈,直竄上天際,奔向妖光般煥紅的月。

    她柔順的髮絲輕曳如波浪,衣衫在涼風中恣意地飄蕩,月下看來,瑩瑩閃亮,風來了,像是掀起一雙羽翅。

    懷熾還記得,他曾覺得她像是失了羽衣的仙子,因為莫可奈何,所以停留在不屬於她的人間。可是他也記得,她的羽衣是一雙絲綢做的絲履,她一直都穿不慣,因此,她這名流落人間的仙子,不會離開他而回到天界去。

    悉悉卒卒的聲響,是踩在已然冰冷的花身上的聲音,他循聲看去,穿著絲履的堤邑,正從他的身畔經過,一步步地走向那輪月的方向,望著她足下的絲履,一股未曾相識的冷顫爬上他的背脊。

    她穿上了,記得從前每個嗅著花朵清香醒來的早晨,堤邑總會在下床前依偎在他的身旁,軟聲地央求他為她穿上永遠不知該如何穿上的絲履,沒有他的幫助,她白細的指尖怎麼也沒法子自綵帶中掙脫開來,而今,毋需他出手相助,她已知道了穿上那雙在他眼中看似羽衣的絲履,小小的纖影,在園中步步遠離,漸行漸遠。

    撫按著胸口,他覺得胸膛裡的血液都冷了,那份曾經溫暖的感覺,再尋不遇,不知該如何挽回。

    懷熾自夢中驚醒,兩掌緊抵著桌案,驚寤仍未自他的臉上散去,冷汗爭先恐後地自他額上沁出。

    堤邑……他回首看向床榻,杳無一人的榻上,並無堤邑的身影。

    沒來由的心慌,霎時將他緊緊攫往,他抬首看向窗外—一輪尚未圓滿的月,靜靜掛在窗邊。

    他的夢境……瞬時,他推開桌案跑向屋外,直覺地奔向那夢中落花一地的園子,去尋找他已找回羽衣的仙子。

    眾人皆寐的深宵,在堤邑心愛的園子裡,照焰火星似流螢般,乘著輕送的夜風,在林間逐風穿梭,看似人間的點點流星。

    懷熾奔跑的步伐停止在一株修剪過的桃樹旁,喘息不已的他看見園中,堤邑靜蹲在一隻火盆前,似在燒著什麼,火盆中火焰騰起又墜落的光影,將她小瞼映照得明燦透亮。

    喘息方歇,他來到她的面前,見她在涼風中穿得單薄,忙脫下身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而後蹲在她的身旁,嗅著空氣中奇異的香味,那味道是如此熟識,像是在筆墨間總會淡淡沁出的龍涎香。

    「在燒什麼?」他側首望著她平靜的面容。

    「愛情。」

    愛情?

    懷熾微蹙著眉,發現在她的腳邊,堆了一本本的書冊,而火盆裡所焚燒的正是書冊,龍涎香的香味,自搖曳的火苗中冉冉竄飛。

    「我在火化我的愛情。」堤邑再扔落一本書冊,靜靜看它在貪婪的焰火中燦燒起來。

    懷熾驟感不安,顧不得燙炙,他伸手自焰叢中救回那本正被火苗吞噬的書冊,使勁拍熄火星後,他翻開焦灰的書頁,映入他眼中的,是她娟秀的字跡。

    是她寫的詩文,懷熾努力在火光下辨認她究竟在書上寫了什麼,看著那一行行即便是相思,此刻亦成灰的詩文,他才發現,她所燒的,是她在漫漫長日裡所寫下來的心情,是那些她總沒機會拿給他瞧,也不曾在他耳畔細細嬌訴的情意,和他還未來得及領受過的心動。

    她在焚燒她的愛情。

    書冊自他的掌中掉落,他驚悚的眼瞳不住地張大,顧不得一切,他伸手去搶救被她扔進火堆裡的其它書冊,但,彷彿上蒼都要和他作對似的,風兒愈吹愈急,燒得狂烈的焰火宛如一條火龍,席捲著火盆裡易燃的書冊,令只救回數冊而不得不收手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它們逐漸在盆內化為灰燼。

    「看著我。」他緊握著她的肩,急切地將她拉向自已,「我沒有變,我依然是那個懷熾,我沒有欺騙過你!」

    堤邑淡淡地看著他無措的面龐,眼眸平靜如水,「你是沒變,你只是露出了原本的模樣而已。」

    手心有些炙痛,就像是剛才的那盆火還未燒盡似的,正在他的雙掌裡灼灼焚燒,令他緩緩鬆開她。

    他沒見過這樣的堤邑。

    「我一直認為,我是懂你的,但到後來,我發現,我所懂的,只是你其中的一部分。」堤邑拾起地上的火鉗,撥動著盆裡未燃盡的殘焰,自言自語地說著,「我也總認為,我能夠改變你,讓你明白什麼是你該重視和珍惜的,可是至今我才知,我做不到。」

    他敏銳地聽出她話中的細微處,「是誰要你改變我的?」

    「律滔」她並沒有隱瞞。

    一把心火在懷熾的心中驟起。是他,那個披著偽面的兄長,也是他在看清這名兄長真正的模樣後,已有數年不曾往來過的親人。

    「不要相信律滔的話,你不明白真正的他,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律滔曾和她走得那麼近,那麼,津滔也一定對她灌輸了許多關於他負面的事,而他也知道,津滔會對她這麼做的原因。

    提邑卻自若地笑了,「我知道。」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有,也早已看穿他們兄弟間的把戲。

    或許別人並不知道,他們這些兄弟,眼眸都是這麼相似,只要仔細去看、去深究,就會發現,不管是在親善、殘酷冰冷,也無論是哪一種面孔,在表面下,他們都有一顆相同的政客野心。

    舒河將野心藏在看似無害的笑意下,律滔將野心藏在看似善體人意的溫情裡,而他,則是絲毫不掩藏,只是將它放在身後,不讓她看見而已。這些皇家的男人,似乎都忘了該怎麼當自己,無論何時何地,就只有一個政客的身份,眼中並無其它,當然,看不見其它的他們,根本就沒有一副溫暖的心腸,他們的血都是冷的,對於週遭的人,他們大都只是想利用而已,他們沒有心。

    懷熾有些錯愕,「你知道?」他還以為她也是為律滔善人外表所欺騙的其中一人。

    「但我甘心被他所利用。」其實,利用的人、被利用的人,何嘗不都是在等待一個契機呢?每個人都有著私心的目的。

    「為什麼?」

    她凝眸著盆內孱弱的星火,聲音顯得很悠遠,「因為那時我想靠近你,我想走進你的世界,只要能嫁你為妻,就算律酒要利用我,也無妨。」

    在他將桃花簪在她的發上起,他就已將他們不可能有所交集的世界連結起來,只是,在通往他的那道世界仍有個門扉,而門扉的那道高濫,是她跨不進去的。因此,在他提出要娶她為妻時,他不知道那時的她,一生中從沒那麼快樂過,可是她的快樂才開始,等待著她的陰影,也已潛伏而至。

    家人的反對、眾官眾臣的反對,將她所珍藏的快樂點點滴滴都推向谷底,可是在那時,律滔出現了,他朝她扔下一條可通往懷熾世界的繩,要她攀附而上,即使知道律滔想利用她對懷熾來個反牽制,也知道在那善意的背後,是要付出代價的,但只要能將她的天地與懷熾的連接在一起,她甘心。

    懷熾動容地朝她伸出手,「堤邑……」

    但堤邑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手停擱在空中,無法朝她前進。

    「可是我現在才明白,你們都只是玩弄手段的權臣,你們這些皇子,都沒有真心,在你們的眼底,就只有權勢。」

    「我……」他方想開口辯解,但她清明的眼眸卻阻止他。

    「不要說你有真心,因為連你也不曉得你到底有或無。」她微側著螓首,深望進他迷惘的眼底,「是不是?」

    不要這樣看他,不要讓他無所遁形,就算她所說的有部分是真的,可是她看不見那些一他還藏著的,她看不見在他總不去撬開心鎖的深處裡,有著他太保護自己而掩蓋住的真心……曾經,他在她向他詢問朝事時,明顯地拉起了一道不讓她前進的保護防線,而現在,她也築起了一道高牆,不允許他靠近。可是此刻,他好想擁她入懷,拉近他們之間一夜築成的疏遠距離,用憐吻吻去她眉宇之間淡然的冷意,看她綻出笑,讓那雙平靜過度而顯得毫無生氣的眸子,再度為他亮眼起來。

    他想念在那日融融的春光裡,站在桃花盛開的樹下,對他嫣然而笑的堤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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