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綠痕
小小吶然無言,她盼了一世,只盼能夠在經由輪迴的輾轉後獲得一個新的人生,誰知道居然會在這一刻出了這種始料未及的狀況。那已經滑下她喉際的酸涼湯汁,就像是人間的情愛,一旦入了肺腑,就再也出不來了,逼迫她必須將它存留在腹裡,不容得她輕易將它遺忘。
「姑娘,我忘了說這種湯……還有個別名。」孟婆盯著她慘白的面容,對她吐出另一個更不好的消息。
「什麼別名?」小小茫然地問,不知還有什麼事能比現在更慘的了。
「回首來時路。」
小小的心弦猛地繃緊,「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別名?」
孟婆取出裝盛著戀棧紅塵湯的湯缽,以木杓輕拌著澄澄灩灩的湯水,只見湯水上頭鮮紅嫩橙的顏色慢慢地旋轉,蕩成一圈又一圈的漩渦,最後緩緩地沉澱至缽底,呈現出最純粹如胚胎般的色澤。
益婆伸手指著那些正沉澱到湯底的色澤,「因為喝了這種湯後,就會像它一般,無論經過了多少紛擾,最後仍會出現它原有的模樣,因此在來世時,即使你已遺忘了前世所有的一切,但總有天你會再度想起上輩子最難忘的情愛。」
「我的天……」小小掩著唇,顆顆淚珠溢出眼眶,落地有聲。
孟婆沉沉地歎了口氣,「不想喝湯的人一大籮筐,任我這老婆子怎麼勸也不肯喝,而不該喝的人,卻又像你一樣偏偏要喝。」
小小聽了她的話猛地打起陣陣寒顫,那個曾經和她一樣深陷在愛恨裡打轉的男人,他該不會……該不會……「在我之前,也有人喝了相同的湯嗎?」她慌張地拉著孟婆的衣袖,急急地想要蓋婆告訴她這只是她錯誤的猜測。
「嗯。」孟婆的眼眸間又寫滿了難撓的同情。
「誰?」
「你想忘掉的那個男人。」孟婆憾然垂首,緊接著她的肩希望她能夠接受打擊,「他湊巧也和你一樣喝了戀棧紅塵。」上一個在她來不及阻止下喝下戀棧紅塵的男人,就是藏在這個女人心底最深處的戀人。
小小更是惶恐地求證,「他……去投胎了嗎?」
「他前腳剛走你後腳就來了。我想你投股後應該會遇見他。」孟婆說著說著便在心底算出這兩名男女的未來,「莫約在下一世,你們還是會有個與前世差不多的未來……或許,前世會在你們身上再輪迴一遍也說不定。」
小小的一顆心鐺啷墜落至谷底,不甘又感傷的氛圍接管了她所有的情緒,她只知道,她前世所逃不開的,此刻非但不能得到救贖解脫,反而可能還要再經歷一回。為什麼?她前世與人無爭、順命知命,她不該遭此下場呀,為什麼上天要這麼待她?
「我不要投胎……」小小吸著淚搖首,「我不要往事再重演一次……」
倘若連老天都不願憐措她,那麼她總要為自己爭取。即使不能再回到人間紅塵,不能為自己挑撿一個可以暢愛的未來,那麼她總可以安安分分地待在黃泉地底,靜靜在此了殘來世。那個折騰了她一生的老天爺,不會連她這一個小小的心願都不成全吧?
差役粗暴的吼聲洪亮地在她身後響起,「苗小小何在?」
絲絲驚慌霎時滑過她的心房,令她身軀一震。她怯怯地回首,一雙水盈的眼眸迎上了兩名身材魁梧的壯漢。
孟婆輕拍著她的肩頭,「他們來接你了。」
「他們想做什麼?」小小忍不住揪緊孟婆的衣衫,一種本能的恐懼讓她不敢移動分毫。
「你的時辰到了,該跟他們去投胎了。」孟婆拉開她的手,輕聲在她的耳邊說著。
「我不要……」她流淚搖首,「不要如此待我……」
「你該回返紅塵了。」孟婆深深長歎,兩手在她的身後輕推,將她推給準備帶她前去來世的差役。
小小在差役的手裡掙扎著,「我不去!不要拉我……」
「你就去吧。」孟婆含笑向她叮嚀,「別怕,人世是不可能完完全全照章重演的,也許上天就是要彌補你的遺憾,所以才刻意要你再來一回。
這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記得別再像上次一樣。」
「孟婆……」小小想回首求援,卻被強架著前往來世的甬道前。聆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愈來愈明燦的光芒也令她漸漸睜不開眼。
「去吧。」
「不要啊……」小小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前往來世的光亮角道裡。
孟婆在小小遠去後,從抽裡掏出了一本由牡丹花染印的詩冊,在翻閱了幾頁之後,她嘴邊緩緩逸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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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方透微亮,草木猶沉醉在晨霧裡尚未醒來,一顆晶瑩的露珠,悄悄滑曳過翠綠的芭蕉葉,在葉尖處凝聚成渾圓的滴露,清脆地滴落在下方的葉片上,晨露飛縱四散的聲音,但極了心版上熟悉的迴響聲。
自晨露中醒來的苗小小,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神智不太能集中地聽著窗簾外的陣陣滴露聲,迷離的夢境依稀在她的腦海裡徘徊。
有些東西,就像一片片未拼湊完全的碎塊,在她的夢裡聚攏了起來,但又在後頭散開來了,離離合合的,讓她怎麼也理不請她到底夢見了什麼,混飩不明的糾擾著她的心頭,同時也讓她滿懷惆悵。
那種每每在夢醒時就自她腦海裡抽離的東西,好像是一種遙遠的回憶,遙遠得她不知那是從何而來的。每次,她都只記得在夢裡她似是被人強拉著前往一處光亮的地方,而後她就夢醒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知那種令人想要仔細夢清,但又深恐夢清了後將會令她不安的感覺到底是什麼,總覺得,她好像遺忘了一項很重要的東西。但她不明白,為何每當她做了這種夢時,她會覺得那麼地熟悉,同時也那麼地神傷。
小小閉著眼眸,試著想起方才做了什麼樣的夢,窗外早起的黃鶯,啼唱嘹亮的瞅瞅鳴聲卻打散了她對夢境殘留的感覺。
她歎口氣轉看外頭已然明亮的天色,意興闌珊地起身,盥洗完畢後穿上一襲鍾愛的絲羅儒裙,坐在妝台前整順她那一頭雲蓬似的長髮後便取來了擱放在門前的花籃,準備趁著曙色蒼茫,人們尚未醒起的時分,趕赴位於城郊的花坊採擷今晨第一朵盛開的花朵。
步出回院、轉過庭廊,小小拎著花籃跨出大門,未走幾步,種種紛雜的氣味便撲鼻而來,令她皺眉地抬首看向身後這座雕樑畫棟宛如宮廷的九萼齋。
蘇州第一紅訪九萼齋,每日清晨的此刻,狂歡達旦的鶯鶯燕燕、滿樓紅袖,正在樓門前依依挽送與她們纏綿了一整晚還流連不忍離去的尋芳客們,而樓外的小廝們,也正攙扶著酒醉醺醺的醉客出門搭車,一時之間,清晨涼適的空氣裡,泛漫著濃濃的脂粉花香味以及沖天不散的濃重酒氣。
甫送走一夜恩客的九萼齋花牌知情,厚厚的胭脂還殘留在臉上,呵欠連天地走回大門前,正巧遇上了剛要出門的小小。
「小小,你今天這麼早就要去花坊了?」知情揉著困睡的眼,很羨慕小小能夠在這清晨時那麼地有精神。
「嗯。」小小朝她點點頭,很同情地看著她眼眶底下連胭脂也遮蓋不了的黑影。
知情慷懶地伸著腰,「既然如此,可不可以麻煩你順道為我採些我最愛的狀元紅來?」
「我也要,我要天香一品。」知情才說完,另一個花牌曉意也忙不迭地湊到小小的面前。
「我今天要插九蕊珍珠……」更多送完恩客的花牌們紛紛要求。
身為九萼齋的當家頭牌,人稱花冠姑娘的凝若笑,在眾女圍著小小東一聲西一句的要求時,忍不住走出來將小小推至自己的身後,以杜絕她們尖銳的視線和她們的貪心。
凝若笑兩手叉著腰,不客氣地睨著她們,「你們別老是纏著小小要她幫你們採花,她又不是你們的丫鬟,根本就沒有必要幫你們做這些事。她都已經來這裡這麼久了,到現在你們還是搞不清楚這一點是不是?」
「我們……」
小小拍著凝若笑的肩,「沒關係的,反正也只是順手,幫她們帶一點牡丹回來無妨的。」
「是很順手沒錯,但花資誰要付?又是你幫她們代墊嗎?」凝若笑更瞇細了狹長的鳳眼,眼光轉到那些老是撿便宜的女人身上。
「沒關係的。」小小不在意地聳聳肩,反手輕推著她,「日頭都出來了,你也早點回摟休息吧。」
凝若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自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袋硬塞至小小的手裡,「這些你拿去,就當我為我這些愛佔便宜的姊妹們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