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滕青雲伸手輕壓李芙的上腹部——不正常的膨脹表示腹水積存嚴重,身體表面的靜脈浮起,尤其以頸部最為嚴重,呼吸的頻率不一、有雜聲……果然是典型的慢性心膜炎,從表面病徵來看,病的時間絕對不短。
「醫生,你是庸醫還是名醫?」李芙突然問道。
聽爸爸告訴她說準備診治她的醫生叔叔很厲害,但是根據以前爸爸說謊騙她的紀錄太多次,因此乾脆她自己問比較好,「雖然爸爸告訴我說你很厲害,可是,叔叔,你真的很厲害嗎?是名醫嗎?」
這個問題讓滕青雲為之一愕,他記得以前也有人這麼問過他,時間雖然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但他的答案仍舊一樣,「名醫。」
「哦。」李芙點了點頭,乖乖地任他診。「我一定會好的,對不對?」無視於他的冷漠表情,小小的李芙倒是不怕這個看起來頗嚴肅的醫生叔叔。
「嗯。」
「那我很快就能出去和小朋友玩了,對不對?可以去上學了,對不對?」她已經好久沒有去學校了,以前雖然曾經因為不想上學做功課騙媽媽說身體不舒服,可是一旦現在她真的身體不舒服,卻好想去學校找同學玩,在醫院好無聊哦!
「閉嘴。」真吵!
滕青雲皺眉,始終不願抬頭看她,他討厭小孩的程度大概只能用「病入膏肓」來形容吧!可偏偏李芙小小的年紀,神經又特別大條,對他的不理不睬完全不為意,甚至根本沒感覺到人家正在討厭她,突地,一隻小手爬上滕青雲壓在她小肚皮上的大掌。
「叔叔,你的手好冰。」
滕青雲像被瘟神碰到一樣,連忙收回手,退了好幾步,他的表情像被雷擊到似的;令在旁看到這一幕的楊修文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惹來一記白眼。
「下週二早上十點。」他撂下說,是動手術的時間,對象是一直站在李芙身邊、生怕他把小鬼吃掉的私人看護。「通知李傑。」說完就離開。
不過林以梅倒是很有默契地跟了他出去。
「醫生叔叔,那個叔叔不喜歡我。」李芙哭喪著臉對楊修文道。
一向喜歡小孩的楊修文怎麼可能就是這樣任她哭泣呢?雖然這丫頭的老爺他看不過去,但是一向不贊同父債女償,所以笑著一張臉,試圖讓這小女孩開心點。
「那個叔叔不是討厭你啦,其實他是……」
***
「不喜歡小孩?」林以梅問。
「嗯。」所以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駱應亭會甘心為那群小毛頭,做個小丑保姆。
「我倒覺得小孩子很可愛。」
林以梅推開醫院大門,率先走到醫院前庭,置身在三條通往不同方向的通道上其中一條。
「包括李芙?」滕青雲跟在她身後,踱步而出。
林以梅僵了住,緩緩回過頭愣愣地看著他,一時間答不出話來。
面對她的反應,滕青雲揚起唇角。「答不出來。」
她答不出來,原因模糊難辨,連自己也不清楚,但對滕青雲蓄意嘲弄的用意她心知肚明。「你以刺傷我為樂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早習慣了。」撥撥頭髮,將惱人的亂髮盡數向頸後撥去,哪知道一陣風吹來,又拂亂她的頭髮。
「我倒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耐力。」
「拜你所賜。」為什麼他們兩個人總是說不到幾句話便相互嘲諷了起來?她並不喜歡這種沒兩三下便燃起火藥味的相處模式,無奈每回不是她就是他先挑起火花,然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先澆熄這火花,每每總是帶來不少的針鋒相對和冷言冷語。
她不懂,明明手術室裡他們的默契如此之好,但一出手術室卻完全改觀,為什麼會這樣?
「是你自找罪受。」天才!他愈來愈佩服自己。滕青雲諷刺地心想。
為什麼看見她有心示好的時侯,他就會心裡起疙瘩?就會直想刺傷她?看著她痛苦後自己也跟著苦,但是說什麼也控制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出口的傷人言語,好像不刺傷她他很難過,但是真刺傷了她,自己也跟著不舒服。
他真的不明白,一再提醒她過去的事,要她真正面對這段記憶究竟是在懲罰誰?似乎兩個人都受傷、都痛苦,他仍找不到方法好打通這個關節,明明知道她已經試著找尋彼此的共通點,雖然仍未打開心防,但這已經算是進步。
「滕青雲,為什麼你總是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她忍不住還是問出口。「就算當初我拿你來做代替品讓你有受辱的感覺,但這幾年我還受不夠嗎?你還是很討厭我、很恨我?所以一再嘲諷我,在我傷口上撒鹽,這樣才能讓你好過?」
「我沒有那個意思。」
「但你卻一直這麼做。」她指控,這項手術結束後她將離開——離開醫院、離開台北,離開他;所以,有些事非了斷不可,她不要走得牽腸掛肚。
「我沒有。」
「不,你有,你一直都是這樣對我,這樣懲罰我!」她雙手握拳貼在胸口,指控他的同時也刺痛自己;她在乎他,在乎他對她的態度、對她的語氣、對她的一切一切,所以她在乎,在乎他到底將她視為何物,擺在哪裡。
「我沒有。」他再一次否認,卻比先前更加的不確定。難道真如她說的,他傷她傷得很深?「別忘了這一切是由誰先開始的。」
該死!他明明不想說這種話的!抬頭看她,果然又是一臉刷白,他不由得更厭惡自己的刻薄成性。
「我知道。」林以梅全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了一樣,方才急欲得知事實真相的積極態度已不復見,她的聲音小到滕青雲非得靠近她一點才聽得真切。「我知道這全是由我開始的,是我找上你,是我硬要求你幫我,是我自己踏進醫院工作,是我任你對我進行你的懲罰,是我將你、將這家醫院拉進我和李傑的事,是我——」
「對,全是你。」說這話時,滕青雲也將她攬入懷裡,不容她推拒。「全是你的錯,所以你得負責,負責把我的安寧還給我,負責讓我回到以前的滕青雲,負責讓我不再是一看見你情緒就被你牽動的滕青雲。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在乎你,那張字條上寫的全是真心話,不是騙你。」
「我不相信。」在他懷中的林以梅用平穩的聲音說道。「我不會相信,永遠不會。」他怎麼可以在這種時侯再一次剖心給她看?怎麼能?
「我會讓你相信。」
「不。」這一次,她不會再重蹈覆轍,不會再是那個無知小女孩。「我不相信,也不會相信。男人一旦騙女人,就算是狗也會變成詩人。你不可能會說出那種話,絕不可能。」要她相信他對她有感情——怎麼可能?絕不可能!
「林以梅!」他的脾氣被她的冥頑不靈給激起,任憑她如何掙扎,始終脫離不開他的雙臂,以現在他暴起怒火來看,要放開她是絕不可能。「你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是真的恨他嗎?那為什麼會恨到忘記他是誰?為什麼肯救他的女兒?為什麼不再像五年前那樣尋死尋活——」
「滕青雲,你抓痛我了——」她死命掙扎,想掙開他雙手的箝制,怎料滕青雲像發了狂似的,緊抓著她不放。
「你真的在乎我?不相信我?」為什麼她老要把他的怒氣激到極點,她存心考驗他的耐力嗎?「如果不在乎、不相信,為什麼心甘情願讓我抱!?為什麼還願意住在我那兒不離開!?」
「滕青雲,你冷靜一點!」
她的話只換來他重力搖晃,晃得她頭暈目眩。「如果不相信不在乎,為什麼還死賴在我身邊不離開!?」可惡!全是她害的!這全部都是她害的!「過去對你有這麼重要嗎?重要到讓你不肯承認我!你明明就在乎我,你明明就——」愛我二字來不及說,林以梅突如其來的小手摀住他的話。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他還要逼她到什麼地步?「滕青雲!批評我的過去會讓你有復仇的快感嗎?看到我因為這樣臉色發白你真的會開心、會痛快嗎?」臉頰的冰涼早提醒她自己臉色已慘白,只是,她的心更冷。「不要推斷我在乎你,我不可能在乎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她不在乎的……連她自己都情願失去了,還會在乎什麼……但是,為什麼會想哭?難道知道她自己在騙自己,所以難過得想哭?
「你給我仔細聽清楚——我不是李傑,也不可能是,我沒他那麼惹人討厭!」她果然對李傑舊情未了,該死!「林以梅,你還打算用多少日子去騙你自己,你以為這麼做很高明?白癡!」
正中要害!
林以梅不知該如何以對,她甚至連哭——這件極為簡單的事都做不到,滕青雲的樣子讓她忘了自己原來也有哭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