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呂希晨(晨希)
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和室裡。
門被拉開,走進來的是方才迎接雷浩的女子。
"雷先生要我來看你醒了沒有。"她以中文說明來意。
我坐起身看她跪坐在榻榻米上。
自從遇上雷浩,我所看到的女人全都規格化,眼前的這位既美且艷,渾身透著精幹的氣勢,其條件不輸王美伶甚至還勝過她十分!
對看了許久,她先開口:
"我是後籐井子,你好。」
我點頭後回禮,實在是不明白她自我介紹的用意。
"雷浩呢?"我問。覺得自己有必要為吐在他身上一事向他道歉,儘管他對我的傷害遠勝於此事。
她面露慍色地看著我,"沒有人敢直稱雷先生的名字的,你怎麼可以如此無禮!"
"我有禮無禮都和你沒有關係吧?後籐小姐。"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把他捧上天?難怪他總是妄自尊大。
她的慍怒在轉瞬間消失無蹤;取而替之的是優雅的唇色勾勒出柔媚的弧形。
"難怪雷先生會喜歡你。"她以日文自喃。
我也以日文回她:
"你又從何看出雷浩喜歡我?"
她被我嚇了跳,"你會說日文?」
我微笑,"一點點。"
"雷先生並不知道。"她的口氣有點責備的味道。
"他沒問,我也沒必要說。"
她歎了聲,又揚起笑容。
"雷先生顯然太小看你了。"
"他怎麼看我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她移近我身邊,美麗的雙眸隱含不解的困惑。
"你這是欲擒故縱的詭計,還是天性如此,真的不在乎任何事?"
"隨你自己想。"我已不想辨駁。愛怎麼猜測、怎麼研究是她自己的事。
"雷浩呢?」我回到老問題。
"雷先生在飯廳在等你,"她指向我左側,"那套衣服是給你換洗的,右側的門直通向浴室,我一會兒來帶你。"
她一說完便退了出去。
我拿起衣服依照她的話拉開右側的門,入眼的是人造景觀的假山假水,乍看之下像是室內花園,但室內中央的大池子熱氣氤氳,空氣中還透著淡淡的硫磺味。
溫泉?!
我微笑。他可真懂得享受!
假山座落在浴池一側,之中還接了半圓中空的竹管做為渠道,浴池的水就是由這引進的,至於源頭——大概在很遠的地方,想必這裡靠近溫泉區,才得以接了泉水過來。
頭一次接觸溫泉,心裡不能說沒有新奇的感受。
我泡進池裡,不到幾分鐘,皮膚就紅通通像只煮熱的蝦子,但有說不出的舒暢感由四肢百骸傳來,溫泉確實有舒解疲勞的功用。
我不得不承認——同樣是島國,日本給我的感覺遠比我出生地的台灣來得好;或許是因為在這沒有親人的牽絆,一種破繭而出的重生感委實明顯。
一直以來,我總徘徊在捨與不捨之間。離了家又不甘心就此與家中音訊全失,所以拉了如秀當中間聯絡人;但也因此讓所有人以為我的離家是為了賭氣,完全不當它是一回事!
我所做的一切到頭來只是傷了我自己,別人根本就無關痛癢。
"呵呵……"忍不住笑了出來,為什麼我到現在才想通——雷浩這麼做的用意是為了打破纏繞我已久的矛盾,只是他自作主張替我選擇"捨"這條路。雖讓我受了傷,但比起游移在該捨不捨的痛苦掙扎中,這傷是輕多了。
為什麼我現在才想通雷浩的用心?難道溫泉除了活絡人體筋骨外還有疏通思緒的妙用,呵呵!
"還不起來嗎?你己經快煮熟了。"
我嚇了跳,回過頭看清熱氣中的人才鬆了口氣。
"讓你吃頓人魚大餐也不錯啊。"
"我倒寧願這條人魚活生生地在我身邊。"他朝我伸出手,"上來吧,我已經叫人把晚餐送進房裡了。"
我待在池裡,一動也不動地直盯著他伸出來的手,下意識嚥了口口水。
"你先出去,我馬上就好。"
他收回手,凝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好一會兒,才露出一臉詭異的笑容走了出去。
他又看出了什麼?,
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屍屍屍
晚飯就在無聲無息卻又倍感詭異的氣氛下結束。
雷浩和後籐井子說了些話之後又轉進房裡。
"你在看什麼?"被他瞧得很不自在,我挪了挪身子,口氣平淡地問著,不想投入太多注意。
"你想通我這麼做的緣故了是不?」
還是被看了出來。
我笑了笑,撥弄頭髮藉以掩飾這種被人看穿的無措感;不管如何,在人前自己的心思無所遁形是件很難堪的事。
但我無法逃避,只有面對一途。
"你不是看出來了。"
"恨我嗎?」
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問,事後才問並沒有任何用處。
儘管如此,我還是回答了。
"沒有,相反的,我必須謝你。"
他揚眉,像是在等待下文。
如他所願,我繼續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出我一直苦於與家人要斷不斷的矛盾情結,儘管當時給我很大的殺傷力,但事後復原的速度也快,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難。"
"怎麼突然想通了?」
"感謝溫泉吧!箱根塔之澤的溫泉確實有它的妙用。"看他略微吃驚的神情我忍不住笑了:"別把我想得那麼無知,好歹我也曾念過書。"
他笑著摟住我:"難怪井子離開前告訴我別太小看你。女人,你開始令我驚奇了。"
我微微仰起頭盯著他的下巴。
「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我不確定地問著。
「是很好,"他抓住我雙肩將我推移一些距離,看著我:「因為有人開始說實話了。"
他的表情讓我清楚他口中的人是誰。
"我只是就事論事,跟說不說實話無關。"
"是這樣嗎"他掬起我一撮頭髮環繞在手指上,"平時的你是不會和我說這些的。"
我一楞。他說的沒錯!我怎會突然跟他說這些?!
他一手托起我的臉細看,"有趣的表情。"
我別過臉,脫離他碰觸的大手,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後挪。
我太大意了!到現在才看出他這另一種逼迫的方式。
不愧是雷浩!從另個角度推敲,我不由自主地跳進去。
"大意失荊州"就是我此時的最佳寫照。
他沒有逼近,只是搖搖頭,"你太聰明了。"
"所以你別再費盡心思,沒用的。"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挺納悶他這回竟好心地放過我。
但我納悶得太早了,早該知道他不會有"好心"的時候,更別提放過我了。
他長腿一跨、長臂一伸又將我抓回懷裡。
"有沒有用你心裡有數,你對我不單單只有恐懼。"
"不!"我斬釘截鐵地否認,"對你,我只有怕——完完全全的怕。"他太深沉莫測,太難捉摸,教人不怕也難。
他伸手替我將滑至頰邊的髮絲攏至耳後,灼熱的唇貼在我耳畔,低沉的嗓音發揮它特有的威力,丟下一顆撲塑迷離的煙霧彈。
"怕過之後呢?你有沒有想過……"
夜,就此深了……
從沒看過楓紅,如今終於一飽眼福。
這別墅——不,應該說是宅院——在傳統式的木門之後是佔地頗巨的櫻花林,櫻花林之後接著一大片楓樹林,而後才是日本傳統式的建築物。一步一景,景隨步移——說沒有震撼是騙人的!
隨意走到一棵楓樹下坐著,聆聽風吹過樹葉時發出的沙沙聲響,一片睡楓紅隨風而落,落在身旁,落在身上。
我不急著拂去,因為拂去了一片又有另一片落在身上,只要風不停,楓葉就不會停止掉落,拂去——只是徒費力氣而已。
"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的意境大抵與此相同吧!
於是乎,儘管我再怎麼冷眼看待這世界的一切,再怎麼想讓自己被摒棄於世界之外還是脫不開這塵世——但我仍舊努力讓自己盡量神遊物外,跳開世俗;只因這世間太混亂,我理不清也不想看。
我不是沒有夢想,也曾為了夢想在塵世中努力,但雷浩的出現毀了一切,頃刻間摧毀我堆砌中的城堡。
沒有夢想的人是可悲的,但我不容許自己走進自憐的死胡同,所以只好坦然以對,而坦然以對的結果是造就我更冷眼看待世俗。
只是——沒有夢想的生活意味著對未來不可知的茫然。時間像是一股洪流,我只能任其湧向我,把自己放逐在洪流裡不分東西南北地飄流——這樣的飄蕩應該讓我最後沉滯在茫然中遠離一切,但雷浩不允許,所以他總會霸道地喚回我所有知覺,逼迫我看著他,看著他在我四周所營造的世界。"
於是,未來依舊茫然,但在茫然中有雷浩牽引出的方向,可是我看不見,尋不著;因為這方向太過迷離,順這方向所至的終點更是暖昧難明的結局——我沒有膽量任他牽著走卻又被他逼著走……這情況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哪一天他才會厭倦我?
在半空中捕捉到一片被風吹落的楓葉,手掌般大小的葉片讓秋風染上醉人的紅,但乾澀的觸感卻顯示它已無水分的洋溢,生命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