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樓心月
尤其是夜裡,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另一邊乍然空虛——不,或許說,懷抱乍然空虛,令他一時浮現難以言喻的感受。那是落寞嗎?這太過陌生的感觸,是他不曾有過的。
丁以澄匆匆離去後,母親曾問他們出了什麼問題,吵架鬧彆扭了嗎?
他不慍不火地回答:「我們打算離婚。」
想當然耳,他被罵慘了!
母親態度之激烈,差點沒說要和他脫離母子關係。
依丁以澄的柔順乖巧,雷青萍當然認定千錯萬錯一定是她這個混賬兒子的錯,只差沒拿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三跪九叩去向丁以澄請罪,迎她回家。看他冤不冤?他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做,母親卻好像他惡劣透頂、罪無可逭似的,他幾時曾欺凌過丁以澄了?任憑他怎麼費盡唇舌向母親解釋,說他們沒有吵架,談離婚是在心平氣和的情況下,母親就是不相信!還一口咬定是他傷透了丁以澄的心。他才莫名其妙咧!提出離婚的人又不是他!
因為母親的關係,這婚大概暫時離不成了,過一陣子,也許他該去和丁以澄談談,看她意念是否堅決,若然,他還是會放她自由的。半個月過去了,每天伺到家,他總是會習慣性地尋找那抹等待著他的身影;夜裡,會習慣性地探尋身邊柔軟的溫香,輕攬人懷;清晨,也會有人溫柔地替他打領帶,晚歸時,會有人點盞溫馨的小燈等待他;每回熬夜,他會習慣性地往固定方位摸索安置其間的咖啡;甚至工作累了時,會往同一個角度望去,尋找那張恬靜嬌美的容顏,以安撫他滿心的浮躁與疲憊。原本,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然而,當所有潛意識下的尋找全都落空時,那抹浮上心頭的悵惘,竟是濃烈得教他難受。
只是習慣嗎?他無數次問自己,一切真的只是習慣嗎?那麼,若另一個人取代所有她曾做過的事,是否所有莫名而來的情緒全都會消逸無蹤,而他也不會再覺得好像失落了什麼,一顆心空空洞洞,充滿迷惘?不,他知道不是的!這些習慣只是其次,他能日漸適應自己回到三年前的樣子。但是,丁以澄的存在,卻是無人可以替代的,他無法過回以往沒有她的日子!那些事,誰都可以做,但是丁以澄的陪伴、丁以澄那抹獨特的幽香、以及她澄淨幽柔的笑容,卻是誰也無法取而代之的,她已融入了他的靈魂之中,分割不了了!
這是過了一個月後,他才逐漸領悟到的事實。
這段時間,他總是莫名地若有所失、莫名的情緒浮躁,他近乎發了狂地想念她醉人的馨香、波光流轉的似水風情。每當想起記憶中輕顰淺笑的她,心總是沒來由地擰疼。然後,情郁的思潮便再也平撫不了。
該死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心緒全都亂成一團了。
自他成年之後,這樣的情形便不曾再出現過。他一.向把自己的情緒掌控得極好,無波的心緒極少再為什麼事而撼動得難以自持過。可是如今,分分秒秒,無時無刻,他腦子裡浮現的都是她,全都是她!抹不去,也壓制不了,隨著分開的時間愈久,那感覺便益發強烈,這該稱之為什麼?思念嗎?他思念她?那不表示……
這就是愛?他愛丁以澄?他的妻子?他那即將離婚的妻子!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他從來不會警覺到呢?猶記結婚之初,他只是覺得她是個可以相處的好女孩,溫婉的個性是他想要的賢妻人選,如此罷了。曾幾何時,她逐漸滲入他的靈魂之中,她變得獨特起來,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選擇,而是他終其一生所認定的女子——在他都還沒發覺之時。天哪,為什麼到了要離婚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巳不能沒有她?康子謙,你是個道道地地的大白癡,擁有時,你理所當然地享受,從不正視它的可貴,等到要失去了,才驚覺心竟然會痛!原來早在他都還沒發覺時,心便已與她緊緊相系,密不可分,若要硬生生切離……那是鮮血淋漓的刺骨之痛呀!人,就是這麼的不可理喻,太過輕易擁有幸福,便不會把它當幸福。可是當所有曾經擁有的一切全然抽離時,惆悵寂寥的感受才會讓自己驚覺過往的美好,他也是這樣的。若不是今日面臨失去的危機,也許他和丁以澄做了一輩子的夫妻,也不會察覺到自己的心早已為她而悸動,他……愛她!天!他為什麼不早點領悟呢?現在,他該怎麼辦?
他閉了閉眼,目光望向空藹藹的床位。其間的香氣已淡然散去,而他深刻的思念卻是與日俱增地狂切熾烈。「以澄……」他喃喃念著,心頭彷徨不已。
他能挽回嗎?他挽回得了她嗎?留得住人,留不住她的心,對兩人來說都是痛苦,若她執意離開他,他又該怎麼做才好?
在他茫然淒迷之際,腳邊感受到一陣柔軟的撫蹭,他好奇地低下頭去,才發覺是只毛茸茸的小狗,他沒有多想,立刻彎身抱起它。它是叫呆呆吧?模糊的記憶中,似乎聽丁以澄這麼叫過它。他知道丁以澄極疼愛它,也許是「愛屋及烏」吧!他對它多了幾分好感,極自然地便將它摟進懷中,輕撫它的細毛:「想找你的主人嗎?很抱歉,你恐怕得失望了。」看來丁以澄真的走得非常匆忙,連她最愛的小狗和九官鳥都忘了帶走。
「別擔心,她不是不要你了,只是走得太急,沒能順道帶你走。但她早晚還是會將你帶回身邊的,相較之下,你可比我幸福多了,我才是那個她想捨棄的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荒唐的舉止:和一隻小狗說話?
它聽得懂才有鬼,他苦笑著搖搖頭:「我大概是被以澄的潛移默化影響了,一個二十八歲的成熟男子,居然淨學她做些孩子氣的事!」小狗直往他懷裡鑽,充滿了撒嬌的味道,他不由得低笑出聲:「我終於曉得以澄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了,你的確是個很討人歡心的小東西。」忘了先前想住口的打算,他歎了口氣,又逕自說了起來:「其實,想念她的又何止是你?我也是萬般思念著她,期望她能再度回到我身邊,你在等她憐惜地摟在懷中,而我卻是想將她憐惜地摟進懷中。」小狗的黑眼珠骨碌碌地望著他,好似聽得懂他的話;「很慘對不對?我居然到要離婚了,才發現自己是這麼深切地在乎她。你也在同情我嗎?還是想譏笑我比你更呆,結婚三年,居然連愛上了自己的老婆都不曉得?「我都亂了方寸了,若允諾她離婚,心痛的人是我,若是不答應,又怕她恨我,苦的是兩個人。我知道自己以往的表現很差勁,我想和她重新開始,卻又怕她不願意,若要我去追求她,我又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對,不可否認的,就某方面而言,我真的很笨拙,從來都是女人主動將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怎麼知道如何去追求女孩子,爭取她的好感呢?何況那個人還是我的老婆,感覺上就是很怪異,很不自然。」它到底有沒有聽懂啊?就會一徑地看著他;找隻狗來當名副其實的「狗頭軍師」,還真是失算了,根本無法「溝通」嘛!還是找個有「共通語言」的好了。
他想起了丁以澄的寶貝九官鳥,起身繞到陽台去。
還好它沒被餓死,要不然他對丁以澄就無法交代了,真多虧他盡職的管家,連她的寶貝寵物都照顧到了。他倒了些水與飼料進鳥籠裡:「吃吧!短時間內,你們都得要我照料了。放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鳥籠旁有根細細的竹管,他拿來撥勻飼料後,便順手逗著籠中的鳥兒,「聽說丁以澄拿你當兒子在教,我說鳥兒子,念首詩詞來聽聽吧!」九官鳥當他說的是外星人的語言,甩都不甩他。
他突然怔了一下,回想丁以澄在面對這兩個小東西時的歡愉表情,沒來由地憶起好幾個月以前,她首度以冀盼的語氣要求他一件事,那是為了……孩子!她想要孩子,想滿足當母親的渴望,當時,她的神情好溫柔、好期待……結果呢?他是怎麼回答她的?冷漠而不留餘地回絕了她,只因他將全部重心全放在事業上、只因他不想擔負教養的重責大任、只因他不想有太多的牽絆、只因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他抹殺她當母親的夢想,殘忍地剝奪她那抹為孩子而綻放的夢幻光彩!那日之後,她就不曾再提及此事,一如以往地無條件妥協,他以為她已經淡忘此事了,但此刻細細想來,她會要求養這隻小狗和九官鳥,是否只是在以另一個方式宜洩她內心深處那份滿溢的渴盼?是啊,怎麼不可能呢?她一直都是那麼溫馴,不會對他抗爭什麼,就算想要一個孩子想得心痛,只要他說一個「不」字,她仍會強壓下來,不再困擾他。丁以澄……每回想一點,他的心便難以自制地扯痛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