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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凌玉

    恨意總來蒙蔽雙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陰,用癡情擦拭,才能讓那雙黑眸重新有了情緒的波瀾。芙葉再度用身軀換去的,是這男人神魂深處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遲時,才肯想起對芙葉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視著芙葉懊悔苦痛,多少話擱在心上,不得不說。

    「芙葉是犯了錯誤,卻也付出了代價。花費了千年的光陰等你、尋你,不求你的原諒,只想向你說一聲抱歉。」守在奈何橋邊許久,發覺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癡情的女子。問世間情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麼久?從那日,到如今?」他握緊雙拳,將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緊。在那衣衫上,還有她殘餘的溫度。

    「她始終不肯渡過橋去,就是要等你。」婆婆歎息著。

    這麼長久以來,芙葉都信著他的許諾,在奈何橋畔等著他,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離去,最後甚至還跨越陰陽,上來陽世尋他,非要將他拉出無邊的血海。

    他卻如此愚昧,不肯聽、不肯信,殘酷的傷害她,非要將她捧出眼前,不願意再多看那哀傷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諒她,卻也沒有理由再恨她。她是個罪人,卻不是個惡人。難道,你就沒有罪嗎?」婆婆低語著,鬆開手中的一朵殘荷。這已是荷苑中最後的朵荷,連這朵荷都沒能逃過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總是有欠有還,這一生欠的,下一生總要還。怎麼追究,說不定更久遠前,你虧欠過那伙家什麼。她只是剛好站在那兒,對你的情意,讓她成為了惡人的棋子。」

    他奮力的搖頭,瞪視著眼前的老人。「她在哪裡?我要再見她!你能讓她來到陽間,必定也能再度復生。」他不願意再多聽什麼前因後果,只想要再見她一面。

    這一次,他要將她抱在懷中,將恩怨都拋誥腦後,要將心上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還予她婆婆搖搖頭,縱然心中多少憐著追愚昧的男人,卻也愛莫能助。「她是荷花化身,上蒼討了她機會,讓她在花開的七日裡重回陽世。但如今蓮子也被焚燒殆盡,她從此無處托生,魂魄無法再來到人間。」

    「芙葉!」他嘶吼著,奮力重擊著柔軟的泥澤,趴臥在泥淖中,手中握緊了那株被火焰烤炙得枯殘的荷。

    婆婆仰起頭,望著無盡蒼穹。

    「天啊,你有眼嗎?看見了嗎?」蒼老的語音繚繞在焚燬的荷苑,久久不散。

    隱隱約約的,婆婆的影子也淡了。滿園花殘,這紅塵冷冷睡去、死去。

    在陰暗的院落中,殘餘一個男人的身影,形單影隻,懊悔的不斷低語著,將心愛女子的名字喚了一遍又一遍。

    再怎麼呼喚,卻也無法喚回她了。

    多年後,他壽終死去,魂魄渺渺,不知不覺的走上先前從不曾走的道路,像是聞喚見芬芳的蝶,執意朝某個方向而去。

    百川匯於地下深處,他先前從不曾來過一路上聽得到紛紛的耳語,都稱這處為黃泉。

    在忘川的河畔一座古老的橋邊,有著他惦念在神魂中的身影。那一眉一目,分明就是芙葉,與他記憶中沒有絲毫的不同。

    她的雙眼柔得有如湘江水,單衣上繡著婉轉回首的飛燕,發上繫著石青色的帶子,她的姿態冷凝,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家,不知已在橋的這一端站了多久。

    直到他到來,她才緩緩抬起頭來,對著他嫣然一笑。彷彿是他的目光,才能將她喚醒。

    「你來了。」她低聲說道,語調輕柔。

    「芙葉。」他低喚著她的名,將她扯人胸懷,激烈的擁抱如同想將她揉人體內,從來沉穩的持刀握劍的手,此刻竟在顫抖。

    是她溫柔的執念,終於傳達進他的心,穿透了覆蓋在心上多年的仇恨,才將他召喚來到此處嗎?還是他的神魂想見她一面,終於懂得核在天地間尋尋覓覓?

    原來,她的魂魄一直在這兒,哪裡都未去,專注的等著他。

    芙葉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卻還是信守誓約。千年都等了,這幾十年算得了什麼?

    [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誰先死了,就在這裡等著。等不到你,我不走。」她輕輕搖頭,以指尖撫著他的雇,印下依戀的一吻。

    他無言以對,將她抱得更緊,不願意鬆開。恨意都模糊,她的癡情洗去他心間的恨,讓他從無盡的血海中掙脫。

    這一世,他舍下復仇的屠刀,放過那些宿世的仇人,到頭來仍是聽進了她泣血般的苦苦相勸。蒼天聽見他的悔恨,給了他最終的機會,終於讓他的魂魄見著了她。

    芙葉依偎在他的胸懷,握緊他的手,甚至沒有追問,他是否還埋怨著她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什麼話語都毋需多說,他的到來,就已是最好的宣告,這麼久遠之後,他終於還是懂得,她的罪孽源於對他太深的愛戀。

    因果循環,恩恩怨怨總難計較,只能牢牢記得,曾付出過的深深愛戀。只要確定情意堅貞,恨意其實微不足道。

    「孩子,喝吧!」一個銅撙遞來,面容蒼老的婆婆難得露出微笑。

    他依稀記得,曾經見過這婆婆。就是這人,陪伴著芙葉到了人間走了幾回,好不容易才挽救了他的魂魄免於沉淪。

    他握住銅樽,隱約的猜出,這該是忘川的水。他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著哺人芙葉的口中,喂得她涓滴喝下。

    她溫馴的飲下甘美的水,承受著他給予的一切。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最終,她沒有任何遺憾,只是專注的看著他,非要將他的面容牢牢刻印在神魂中。

    他捧起她的面容,以指尖重溫她的眉目。[這一次,我們一起走過去。」

    芙葉點點頭,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只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跨過這盈盈的短橋。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在河岸的這一端,持著銅樽的婆婆轉過身,重複著亙古以來的舉止,將忘川水舀給眾多的魂,只是她滿是皺紋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欣慰的笑。

    但願人長久,千古皆是團圓做結。

    仇恨,悠悠然消逝了。

    第十一章

    湘、資、沅、澧四水奔流於楚地,日昇月落,無數寒暑春秋。

    初夏時分,暮靄沉沉楚天闊。

    在那之後,這土地上,北方的女真族來過、東海上的日本人來過、同文同種同血緣的人們,自相殘殺過,歷經數次戰亂與盛世,輾轉到了如今。湘水畔城牆已頹,人煙始終不滅,尋常百姓的堅韌,遠超過各朝各代的國柞。城*隨時代推演而進步,化為繁榮都市,築起連迭高樓。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恩恩怨怨、風流纏綿都再難尋覓。吳宮花草埋了幽徑,晉代衣冠成了古墳。

    只在某些角落,這土地仍保存了舊日的蛛絲馬跡。許多人來到這裡,緬懷這個國度的過去。

    某年某月某日,她來了。

    遊覽車停在仿唐的門坊前,載來初訪楚地的遊客。走入門坊,眼前是漢白玉砌成的九曲橋。橋面平展於碧綠水潭上,水潭中種槍荷花,粉嫩而鮮妍,一朵朵都是含苞,尚未綻放。

    這座連荷培植所,是旅途中的一處景點,旅客們來此欣賞稀有的荷花。

    據說,有種荷花十分珍貴希軍,只生長在這一處,離了這裡的泥土水澤,就要枯萎凋零,無法生存。這種荷花,格外眷戀這兒的土地。

    團員們喧鬧的快步走去,只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落了單,步履遲遲,多所流連,如玉般的眉目,看過每一草每一木,不願有任何遺漏。

    「小芙,快跟上來。」站在前方,手中擎著傘遮陽的女子,是一同出遊的朋友,正在聲聲叫喚。

    「你們先走,我要看荷花。」她笑著揮揮手,腳步仍不快,像是一個回歸故里的人,非要將記憶裡點滴看得仔細些。

    「看什麼荷花,在台灣還沒看夠嗎?再說,那些花都還沒開呢!」朋友無可奈何的聳肩,放棄等待。「我們先進培植所裡,你快些跟上來。聽導遊說一會兒要播放影片。」仔細叮囑後,她拋下小芙,跟著同團旅客走入培槍所。

    旅客都進入所內,少了異地的南方話言,九曲橋上變得寂靜,她走得更慢。

    燠熱的夏季裡荷花雖然尚未盛開,香氣卻已瀰漫在空氣中,從河塘那兒染了過來。

    她停在九曲橋的一個轉折口,仔細讀著」座石碑上的說明。

    石碑上記載,這荷花是明代的珍曰叩,卻被一把火焚盡。前些年長江水氾濫成災,淹沒山岡上一座明代的古墳,洪水退去後,古墳崩塌,四周化為泥沼,竟生出了姿態明媚鮮妍的荷花。

    仔細考究,翻遍「花史」、「花鏡」與「群芳誥」,才得知這荷花曾經出現在明代,之後就斷了蹤跡,歷經數百年後才又再生,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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