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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凌玉

    「那些盜匪想做什麼?要了錢後,如今想來要命?!」

    「怕的,就是要命。」

    這句話一出,讓大廳上變得寂靜,別有保意的目光,在無言之中交替。這些人,似乎都有著共同的秘密。

    魏江輕敲桌面,引了眾人的注意。「有風爺所領的馬隊在,各位大人可以高枕無憂,這府宅內外,都將由風家馬隊駐守,防衛得滴水不漏。」他微笑說道,穩定人心。

    風家的馬隊為保鏢護院接鏢隨護,這隊人馬由風行健率領,身手矯健得不可思議,幾年來從沒出過岔子。就連朝廷都聽過風家名號,這兩年淮南水患,朝廷賑銀就是交託風家馬隊護送。

    綠林好漢們聽見風家的名號,莫不心驚膽戰,名副其實的合「風」喪膽。

    魏江可是花下鉅簣,才請來風行健,一為安心、二為保命。他也是個聰明人,當然早已看出,那群盜匪來歷絕不簡單。

    只是,不知為什麼,親自聘回風家馬隊後,他心中的不安卻沒有減輕半分。只要一接觸到那些男人的視線,他心中的不安就逐步萌芽,似乎在暗示著某段宿命的了結……

    「說得正是。」那個身穿雲雁官服的男人,舉杯向風行健敬酒。「風爺,盜匪一事就全權交給您了。」

    風行健難得的舉起杯。「是的,交給我。」他淡漠的說道,眉目低斂。

    只有芙葉瞧見,那抹曾在何毅嘴邊浮現的笑,如今顯露在風行健唇邊,那笑顯得更猙獰了些,令人戰慄。

    他為什麼這麼笑?他把獵物通到角落了,就要動手了嗎?

    哪裡來的獵物?芙葉順著他喀血的目光看去,只看見滿室的達官貴人,爭著向他敬酒。

    「別淨說那些話題,先把盜匪忘到一邊去,有風家馬隊鎮守著,盜匪們還能猖狂嗎?今日各位難得齊聚一堂,不如好好的享用佳餚美酒。」魏江不理會心頭的不安,佯裝微笑的舉起酒杯,揮袖示意,終結這令人不悅的話題。

    下人扛來一具鼎獲,鼎鏤中香氣四溢,萊蔬魚羊共烹,美貌的女僕以珍貴的景德瓷盛起佳餚,分送到賓客面前。

    魏家的筵席名滿天下,據說連當今天於所享用的吃含、所使用的器具,都比不上魏家奢華,也難怪眾多高官,全都樂於做魏江的座上客。

    女僕將一甌鮮羹端到風行健的桌前,多瞧了這男人一眼,隨即被那冰冷的模樣震攝,端羹的手都有些顫抖,連忙匆促退開。這男人的冷酷神情,與他一旁的嬌柔美女形成強烈對比,一個如寒冰二個如春水。

    高官們迫不及待的舉箸享用,發出讚歎之聲。大廳上只有風行健不為所動,食物不曾動過半口。從頭到尾,他靜默的以目光審視著席上的人們,一個看過一個,看得格外仔細。

    在眾人大快朵頤的時候,大廳上卻聽得一陣令人難受的喘息聲。

    芙葉以雙手搗著唇,臉色慘白的站起身來,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下,踉蹌的奔出大廳。

    第八章

    夜涼如水一枚月在天邊覷著,赤裸的纖足慌不擇路,在偌大的幽暗庭院中胡亂奔著。

    好不容易撐到一處水池旁,尖銳的痛楚就讓她全身軟弱,她顫抖的跪倒在地,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得像是有人以煨過火的刀刃,殘酷的戳刺著,每一下喘息,疼痛就更加劇一分。

    「你怎麼了?病了嗎?」低沉的聲音靠得很近,風行健已經追了出來。他的步履觸地無聲,如最優雅的獸。

    「沒有,我只是——」芙葉搖頭,無法繼續說下去,費力的克制著,臉色慘白,冷汗濕了幾層的花羅。

    風行健才一觸摸到她肩頭,她就臉色一青,伏在水池旁開始劇烈的嘔吐。帶著酒香的液體落入水池,激起陣陣水花,先前被他逼著喝下的溫酒,此刻涓滴不差的全都嚥了出來。

    他瞇起眸子,望著她仍乾咽不已,連連抽搐的粉肩。

    「你不能喝酒?」他知道有人生來就不善飲,但只是一杯溫酒,就會讓她如此難受嗎?彷彿她先前喝下的不是酒,而是致命的毒。

    她沒有力氣說話,只能搖頭。胸中又是一陣劇痛翻湧,她跪在水池旁,發出低低的呻吟,難受得幾乎要昏厥。

    「那又為什麼要喝?」風行健來到她身邊,單手一提,握住她纖細的腰,將嬌弱如柳的她擁人懷中。她柔若無骨的身軀,此刻摸來更冷了。

    他不能理解,倘若她不能飲酒,為何先前沒有抗拒,反倒柔順的飲盡杯中的酒?

    「因為,你要我喝。」笑葉低聲回答,靠在他的胸膛上輕喘,緊閉著雙眼。這軀體是荷花化身,沾不得半點尋常吃食。

    只是,不能食用人間煙火是一回事,引發她劇烈嘔吐的,卻是大廳上的景況。

    芙葉想起,曾在地府的望陽鏡中,看見她死去後楚宮的種種。

    交離將戎劍的屍身帶回宮中,放入鼎獲中烹煮,帶著冷笑大宴群臣,不敢品嚐的大臣,全推出斬首。他以戎劍的屍身,熬成一鼎羹,測試大臣們的心意——

    大廳裡那些人進食的模樣,讓她想起千年前的慘況,霎時間痛徹心肺,再也受不住嘔吐的衝動,只能逃了出來。

    她的溫馴讓他全身一僵,喉間彷彿梗了什麼,嚥不下也吐不出,抱著她的雙手環緊了幾分。

    為什麼她的口氣神情,彷彿就算他要她縱身跳下斷產,她也會無怨無悔的遵從?

    這來路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二顰一笑,都滲染進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滴穿冷硬的頑石。身陷仇恨後的這幾年,他頭一次感受到心神震動,心頭由她而起的撩動,漸漸變得深刻了——

    庭院中寂靜無聲,她傾聽著他的心跳,緊閉著雙眼,不知道他正在望著她。他的心跳強而有力,是她最依戀的聲音,只有聽著這聲音,她才能安心,確信他的存在並非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流水冷冷,這座宅邸的前身,那座雄偉的長慶殿中,日夜也有流水奔淌。

    「我渴了。」許久之後,她低聲說道,掙扎著想起身,卻又軟弱的跌回他胸膛上。

    「別動。」他皺起眉頭,聲音變得嚴厲,見不得她如此虛弱的模樣。

    「我想喝水。」芙葉哀求著,雙手攀著他的肩膀,仰望著他。

    這身軀唯一能飲用的,是這片土地上的涓涓水流,她只靠那清涼澄澈的水,就能維持在陽世的這七日。

    風行健沉默的抱著她靠近水池,水池上浮著數盞燈籠,隨著水流挪動,讓地面映出淡麗光彩,如數枚浮月。他擁抱著她的姿態,也倒影在水面上,隨著水波晃動。嬌小的她坐在他懷中,接著他以雙堂掬了水,來到她的唇邊,執意親自餵她。

    她仰起頭,先是望進他陰合的眼中,接著以纖細的雙手,覆著他黝黑寬厚的掌,將溫潤的唇湊上他的掌心。

    他掌中的那汪清水,吹箸夜空的那枚月,靜靜晃動。

    她將那枚月,連同他掌中的水飲了下去。

    那水冰涼甘甜,滋潤著她乾渴的喉嚨。清涼的水滑人身軀,平撫了先前溫酒帶來的翻攪,她閉上雙眼,感受水滴滲透進身體。

    「還渴嗎?」風行健問道,無法理解,為何只是一捧水,就讓她如此滿足。

    「不,這就夠了。」她搖搖頭,睜開眼睛,秋水雙剩盈盈閃爍。

    他這些舉止,讓芙葉心頭流淌過溫熱的水流,希望的火苗悄悄燃起。到底,他不是真的絕情吧?否則,又怎會如此仔細的看顧她。是不是在神魂的深處,他仍是她深愛的那個男人?保留了對她的些許情意?

    她溫潤的指掌,滑過他的眉目,用觸覺重新熟悉他的血肉,這個簡單的動作,是她期盼了千年的宿願。

    他轉過頭去,避開。

    芙葉輕聲歎息,而那聲歎,讓他回了頭。

    她靠上前去,以唇瓣輕貼著他的肌膚。

    「請別轉開。」她低聲懇求著,緊閉上雙眼,貪戀他的氣息與體溫,重溫著曾做過無數次的舉動。

    為了再見他一面,她在奈何橋畔苦等了那麼久。他還恨著她嗎?她好想問。

    起先,她是想解釋。繼而,她是想詢問他是否還怪罪著她。如今,不論他記不記得都好,她只想說一聲抱歉。

    奈何橋,不過三尺,為何妨在橋畔千年,她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是因為,他死前的那一眼,她始終牢記心中。

    罪惡感如同巨石,這千年來都緊壓在胸口,疼得銷魂蝕骨,她不敢再奢求他的愛情。細細追究起來,她的罪過源於太深的愛戀,為了獨佔他,她盲目的躍入玄離所掘的萬丈深淵,那一念之差,竟害得兩人死於非命,牽連長慶殿中眾多人命。

    那場錯誤,讓她付出了千年的悔恨做代價,也讓他在仇恨的汪洋裡,浮沉了那麼久水波蕩漾,芙葉悠然一歎,保入他寬闊的胸膛,無意間瞧見冉浮在水面上的燈籠,那燈骨玲瓏,以淚竹劈成,做成荷花的形狀。她端詳著,看不出糊在燈骨上的,是白色的花羅,抑或是其他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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