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魂

第16頁 文 / 凌玉

    〔你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我是誰?」芙葉低聲問道,沒有被嚇退。她根開衣袖,只穿著單衣翻身跪坐在他面前,以雙手輕撫著他冷硬的輪廓。

    眼前,舊時天氣舊時衣,已是最大的提示,她無法說得更多。倘若他想不起來,是否代表他早已遺忘了她?

    這些年來,你年年在這裡分送荷花。」他言簡意賅,說出對她僅有的所知。

    「那更早之前呢?」她詢問著,望人那雙沒有情緒的黑眸,那深邃的眸子只映出她的面容,尋不見任何溫柔,彷彿在他的魂魄中,所有悲歡都已經死去許久。

    他怎麼可能還記得?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

    悠悠的,前塵往事都在腦中流徜而過一件件、一樁樁,只有她記得格外深牢……

    千年前的那日,戎劍的魂魄散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她尋不到他,魂魄隨鮮血流失,侵入泥土,滲入水流。

    百川聚集於九泉之下,在地底深處的黃泉口湧出。那條河,幽冥府底稱之為志川,千魂萬魄總從那兒來到地府。忘川之畔,在奈何橋邊,有個渡口。渡口旁,有座古老的亭子。

    芙葉在那兒,遇見了婆婆。

    這婆婆是誰?她並不知道。

    渾渾噩噩的墜入黃泉,來到這裡,她仍在找尋著心中惦念的身影,口乾舌燥,喉間像是有火在燒。想捧起涓涓忘川水,水卻穿透肌膚骨肉,流洩回忘川,永遠捧不到唇邊。

    死去的魂,若無人奉祀,只能永世承受飢渴之苦,芙葉連一口水都喝不得。這種痛苦,無人能夠抵耐,總逼得孤魂野鬼們匆匆再入陽世,不多流連。

    婆婆走過來,不知已在忘川畔停駐多久,似乎日日在這兒,掬水給往來的魂魄飲用。她憐芙葉受苦,以青銅的樽舀了忘川的水,遞來眼前。

    「孩子,喝吧!」她苦口婆心的哄著,這些魂魄非要經她的手,才能飲水。

    芙葉接了過來,雙手在抖,顫抖的將水捧到唇邊,渴得太久了,幾乎要忘記水的滋味。只是,這是忘川的水,她有幾分遲疑。那個忘字,如一枚針,戳刺在心上。

    「我能喝嗎?」她捧著銅撙,卻不動。

    「當然能喝,喝了之後,忘卻前塵畜夢、了斷前因後果,過了奈何橋,就入輪迴合,六道之中尋個去處,不用在這裡受苦了。」婆婆慈藹的說道,將銅撙又推近了幾寸,靠在她的唇邊。

    水的氣息,讓人心醉神迷。她多久不曾飲水了?

    只是,啟了這水,就必須忘卻前塵舊夢?就連戎劍也必須忘了嗎?她心中一震。

    怎麼能忘?她還想見他一面。

    「不,我不喝。」她舉起手,將水倒回忘川,寧可飢渴煎熬,也還要再見他一面。他說過的,誰人先死去了,就先在奈何橋畔等著,她怎能先走?

    「不喝忘川水,可是不能渡過奈何橋的。」婆婆皴起眉頭,搖頭歎她太傻。

    「我不過去。」

    「像孩子,你知不知道,違逆輪猼獄蹌z,要遭受什麼樣的責罰?」

    芙葉閉起雙眼,堅決不飲忘川水,銅樽在手中握得格外緊密。

    她就是不走,要等他。

    婆婆的歎息,聽來十分遙遠,充斥在萬古的幽冥問,徘徊不散。「違逆輪迴的魂魄,白晝時需遭火焚、入夜後必遭水溺。你想得清楚了?哪個人、哪件事值得如此執著,讓你受這樣的苦?」

    「戎劍值得。」她低語著,雙手覆蓋在胸前,想起他所說的誓言,在她心中烙得那麼深切。

    哪個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橋旁等著。不論生死,都在一起——

    戎劍說過的一字一句,她都仔細的惦念在心中,如收藏著最寶貴的珍寶。

    「但他恨極你、怨極你,怎麼可能再信守的定?」

    「他不守約定,我來守。」

    放是,她站在奈何橋的這端,靜靜等待著,看盡了來去的魂魄,卻總見不奢想見的那人。她日夜受著火焚水溺之苦,這麼嚴酷的責罰,連最堅忍的男人,都要哀號哭泣,而她卻默默忍了千年。

    輾轉的,在忘川之畔,她聽見關於他的種種。他的魂魄不入地府,只在陽世奪取男嬰的軀殼,罪孽一世比一世重上一分,他因為恨極她,所以不肯再見她一面。

    花自飄零水自流,千年過去了,她總還記得舊日的約定,在飛燕繚繞的燕子居,在枕席間,他在她耳畔所說的誓言。

    經過許久,心都要枯竭時,婆婆才開了口。

    「你想見他?」

    「是。」

    「就算他早已忘了你,也要見他?」

    「是。」

    「那麼,去尋他吧,一年給你七日,以他今生為限,或許,你能夠拯救他陷溺於血海中的神魂。」

    婆婆歎息的說了,她是仙人的心頭血,生來精魂就該是癡情的。她全然不懂,只知道能夠再見他一面,就已欣喜得神魂俱動。

    千年前那藕蓬濺過她的血,結成的蓮子,就是她凝成的魂。千年宿怨,光影飄蓬,連魂魄都隱約縹緲,她只能在花開的短暫七日出現人間。

    但陰陽兩隔,天有倫常,她不能將埋葬的記憶帶來陽世。婆婆仔細的叮囑,除非他觸碰她,否則她不能觸碰他;除非他開口,否則她不能開口;除非他想起舊日點滴,否則她提都不能提——

    頸間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全身」顫,硬生生從亙古的回憶中驚醒。才一回過神來,望人的是他那雙殘酷冷絕的眼睛。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有力的雙手扼住她的頸項,徐徐的用力,冷淡的表情猶如渲殘殺婦孺的舉止對他來說稀胡平常。

    頸間的壓力升高,截斷呼吸,她艱難的掙扎著,卻被他龐大的身軀壓制在草地上,完全動彈不得,就連在生死邊緣擺盪時,都未曾如此痛苦。她喘息著,連視線都迷濛了。

    眼前的男人,不是那個疼寵她的戎劍,而是身陷血海,早被血腥洗滌得無半點柔情的風行健。

    「你究竟是誰?」他稍稍鬆開手,卻沒有放開,重複退問。只要稍一用力,他的指掌就可以扼斷她的頸項。

    「只是一個你遺忘了的舊識。」芙葉輕聲說道,連呼吸都困難。她的喉間疼痛,不由自主的顫抖,稍稍溫暖的血液,此刻又冷了下去。

    雖然以精誠致了魂魄,但在七日裡她托了荷花而生,倘若他的下手狠絕些,她仍舊會在歷經痛苦後,硬被驅逐回地府,重複死亡的過程。

    「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過去?」他瞇起黑眸,望著纖弱的她,如望著一隻可以隨意擺佈的美麗獵物。照理說,知悉他與魏家糾葛的人,早應該全都死盡,屍首沒人滔滔湘江水中,在世上不該還有活口。

    再都,倘若這女子真是他的舊識,為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是誰?記憶上被蒙了一層霧,而她是霧裡的花,望過去時,只覺得那綽約的身影是心上的一抹剪影,深刻卻不清晰。

    [我知道的,是更久遠前的你。]芙葉喘息豐,吐出字句,氣息幾乎就要在他的手上斷絕。眼前浮現紅霧,她和全身軟弱,雙手卻還執意攀住他,不肯放。

    [多久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他逼問著,將她拉近,凶狠的注視著她。墨L與魏家的恩怨起源於十多年前,總以為她所指的,就該是那時的交集。哪裡知道,這女子懷抱的秘密其實更加久遠。

    她緊閉溫潤的唇瓣,沒有開口,連雙眼都緩緩閉上。別說中不能將前世的事悉數告知,就算是能說,他又怎會相信?

    然而,玄離掌管竹簡書冊,早將弒父殺兄的篡位醜事掩去,史冊上沒留下那場慘劇,翻遍史冊也未必尋得見他們的名。古今中外,從來都是勝者寫歷史,沒有例外。

    風行健截斷空氣的殘忍行徑,讓她為之昏眩,溫潤的唇微微張開,眼中所見的都是他冷酷的模樣——

    她會在他的手中,再一次歷經死亡嗎?她救不了他喝?

    絕望湧上心頭的瞬間,熾熱的唇貼住她,哺人珍貴的空氣,以及鮮烈的生命力,他的掌滑開,落入她的發中,強迫地迎接這熱烈的吻。

    她溫潤的唇柔軟顫抖,卻是冰冷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天地間只剩下他癲狂的吻,她喘息著,在他的狂亂下驚慌的低吟。四片唇似乎彼此尋找了千年,再也不願意分開片刻。

    他擺佈她的生命,卻又在最後那瞬間,不許她死去,將她從死亡的邊界拉回陽世。

    芙葉軟弱的躺在他懷抱中,在他的唇移開後,仍舊難受的喘息著。

    風行健擁抱著她,濃眉緊皺,冷酷的神色被懊惱取代。他是該順從理智,當場就了結這言行難解的女子,但是當雙手用力,掐得她近乎沒有氣息時,她眼中閃過的哀傷,偏又勾起他不捨的情緒。

    他想不通,為何要手下留情。

    [你知道我跟魏家的恩怨?]他將她扯到面前,冷漠的睨著她。渾儐僄風n頭,輕撫著喉間的傷,只是一下輕觸,就疼得全身顫抖,似乎已經留下傷痕了,足見他用力之狠毒,在剛剛那瞬間,他是真心想置他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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