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凌玉
「你醒了?」李氏坐在床沿,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媳婦兒。
「婆婆。」芙蓉恐懼的握住衣襟坐起身,夢裡的恐怖太過真實,讓她即使與婆婆相處,也有些不安。
「月季要人來通報,說你昏了過去,我連忙離開靈堂來探視。」李氏說道,專注的看著芙蓉,眼底有著興奮的光彩,像是在期待什麼事情的發生。
芙蓉恭敬的低頭,卻仍舊蹙眉。婆婆是個重視臉面的人,絕對不會因為體恤她昏厥,就拋下靈堂上那些達官貴人來照顧她。其實從她嫁進衛家開始,婆媳之間就甚少有什麼交集,這還是李氏頭一次到她房裡來。
「據月季說,你還是昏厥在一個男人的懷裡。」李氏緊盯著芙蓉的臉兒,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
芙蓉的臉色變得蒼白,驚慌的解釋,「一切都是誤會,我受傷了,而他幫我——」辯解清白的話沒能說完,一下清脆的耳光打得她摔跌在地上。
李氏的面容變了,往常乎靜的眼裡有著瘋狂的柙色,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興奮,逼近了芙蓉的臉,修長的手緊掐著芙蓉纖細的頸項。「你還敢狡辯?克謹還屍骨未寒,你身上還披著白麻,竟然就做出這麼不知羞恥的事情來,光天化日就在家裡跟男人勾搭上。」她的指愈搯愈緊,戳破了細緻的肌膚。
芙蓉激烈的搖頭,無法料想到竟會被扣上如此可怕的罪名。心中恐懼的知道,那一幕被月季撞見,縱然投有做出什麼苟且之事,但是孤男寡女有了接觸,就已經是罪該萬死,一切罪證確鑿,她怎麼解釋也沒用。
李氏逼近,靠著芙蓉的耳邊低語著,「那麼大一個醜聞,又是在喪期傳出,我們堵不住眾人悠悠之口,要是幾經傳誦,旁人會怎麼看待衛府?」
「婆婆,那只是個意外,只是一項巧合,絕不會再發生了。」芙蓉奮力解釋著,心中隱約的知道,若是不能說服婆婆,將會發生最可怕的事情。
心中更加冰冷了,她想起在夢境裡,婆婆臉上帶著笑容,把冰冷的白雪鏟在她的身上,企圖掩埋她。
「我不能相信你,有一就有二,要是天生淫賤,那麼就一輩子都改不了那下流性兒。」
李氏搖搖頭,聲音格外的輕柔。
芙蓉瞪大眼睛,沒有想到從來高貴的婆婆竟會說出那些字句。她沒有犯錯,她只是由得那人替她包紮,又不巧昏厥,為何婆婆要如此的苛責?
「您知道我不是那種人的,嫁造衛府這七年,我沒有犯錯。」那些三從四德、七出之條,或是婦德婦誡,她如履薄冰般的遵守。即使長達三年不曾見到丈夫,她仍舊毫無怨言。
芙蓉狂亂的想要解釋,卻隱約的知道一切已經無力回天,她多年來的謹言慎行,彌補不了一次的意外,更挽回不了李民可怕的決心。
施虐的手變得輕緩,李氏的表情驀然一變,甚至帶著些許微笑。「芙蓉,我知道你乖,那麼就要聽話,你知道衛府一向詩禮傳家,容不得任何淫行穢聞。你還年輕,我是怕你守不住,做出什麼糊塗事來,對街府、對殞星都是一種傷害,不如就現在了斷了,留了個好名聲,也好庇蔭衛府,將來殞星長大成人了,也會因為有你這麼一個守節貞烈的母親感到榮耀。」
芙蓉的臉色蒼白如雪,有半晌的時間她只能緊盯著婆婆的臉,無法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不。」她喘息著,不可置信的搖頭。
「怎麼能夠說不?別怪我狠,我也是迫於無奈,這全要怪你自己命不好,衛府這些年來已經不比以往,我們需要一些事情,讓皇上能夠注意到衛家。我守寡三十多年,而月季守著已成廢人的克勤,若是再加上一個為夫殉節的你,必定會引來眾人的崇敬。」
「不,我還要扶養殞星,我不能死。」芙蓉驚駭的往後退去,背部扺著冰冷的石牆,就如同被困在牢籠裡的鳥兒,根本無路可逃。
「殞星可以交給我們來撫養,芙蓉,你要乖,這是你的命,不要抗拒。想想看,在你殉節後,朝廷一定會替衛家的女人們興建貞節牌坊,那該是多麼光榮的事情。」李氏愉快的說著,幾乎是憐愛的撫摸芙蓉的臉龐。
芙蓉看著李氏站起身來,優雅的從衣袖裡拿出藥包,放進酒杯裡搖散,然後從容的拿出三尺白綾。
「這是我跟衛廷義討論過的,他也贊成我的決定,這麼做對衛家最好不過了。外界那些人會為你歌功頌德,他們會迫不及待的傳誦你守節的事跡,而我可以原諒你先前昏厥在那男人懷裡的事情,甚至可以不將這件事告訴殞星,那孩子聰明得很,說不定可以光耀衛家。」
李氏一相情願的說著,編織著美好的未來。
巨大的恐懼揪住芙蓉的胸口,讓她無法呼吸。這是多麼可怕的提議,而婆婆竟然可以若無其事的提出,就為了要得到一座牌坊,一些朝廷對衛家的關注眼光,他們竟然要她死!
芙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著存活的方法。其實就連水家都已經沒落,在爹爹死去後,眾多親族把水家的財產瓜分一空,她唯一的後盾只剩下身為御史夫人的姊姊水茶蘼。
相信李民是早早就打算要置她於死地,若不是礙於茶蘼的關心,芙蓉大概早在克謹死去的那一夜就被逼著殉夫。
「今晚是最好的時機,靈堂裡那麼多人,眾多達官貴人要是親眼目睹這一切,會有多麼震撼。」李氏的臉上帶著笑容,緩步走出門外。她沒有想到芙蓉會有逃走的念頭,這個媳婦兒在衛府七年,從來都是乖順柔弱的。
況且,這一切都是芙蓉的命,女人怎麼能夠違背命運?
芙蓉緊縮在牆角,瞪視著桌上的毒酒及白綾。婆婆是要她挑選,服毒自盡或是懸樑。她的心像是一吋吋的死去,冰冷從心中蔓延,緩慢的鯨吞蠶食她所有意志。
毒酒在杯中蕩漾,而白綾蜿蜓在桌上,它們在期待著她的死亡。然後,在她死後,他們會慶賀著,用一座牌坊宣揚她的乖順。
這就是她的命運嗎?必須為了一個連面貌都不復記憶的人喪命。當她死去時,靈堂上的那些人會讚歎著她的知書達理與固守禮教,他們不會想到她有多麼不願,有多麼的痛苦。眾人的期待,其實是一種可怕的逼迫。
芙蓉緩慢的站起身來,像一縷幽魂般,搖晃著走到桌前,顫抖的手握住那杯酒「娘,你不要緊吧?」殞星打開雕花門,沉靜的五官難得流露出擔憂的情緒。他身上的麻衣已經褪了下來,年幼的身軀有著其它少年沒有的堅強氣質。
「殞星?」芙蓉眨眨眼,如夢初醒般詫異的看著兒子。「你怎麼離開靈堂了?族裡的人不是千交代萬叮嚀,身為獨子的你,一定要在靈堂前守孝。」她顫抖的手握住酒杯。酒是燙過的,熨燙得連酒杯都暖和,她卻怎麼也不能瞭解,為什麼即使握著溫熱的茶杯,雙手暖了,她的胸臆卻仍舊感到冰寒徹骨?
「伯母說你昏過去了,而奶奶要我來看你。」殞星解釋道,有些擔憂的看著母親。
芙蓉震驚的看著兒子,像是被燙著般拋下酒杯。
要是她剛剛就被婆婆逼著自盡了,殞星進來時所看到的,會是如何恐怖的景況?那些人料準了一切,想要讓殞星親眼看見她死去的模樣?難道他們不曉得,這對一個孩子將是最殘忍的事情?
她顫抖的軟倒在地上,無法想像世上竟有如此鐵石心腸的人,為了讓衛府得到所謂的貞烈名聲,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娘,你受傷了?」殞星連忙扶住她,低頭看見她的手上纏著一塊絹布,他擔憂的問道。
「破碎瓷刺著,只是小傷。」她勉強擠出笑容解釋,想要解下絹布,卻在碰觸到絹布時略略遲疑了。
柔軟的絹布細心的包紮住傷口,雖然陳舊,但看來十分潔淨,她輕緩的摸索到絹布上的結,有些困難的解開。在低下頭時,她聞嗅到絹布上陌生的味道,心中輕微的震動。
猜測著他是如何照料昏厥的她,芙蓉霎時間羞得面紅耳赤。他果然是不懂禮教的,否則不會如此莽撞的觸碰她,其實在衛道人士的眼中看來,他與她說話就已是萬萬不該了。
那些人以言語羞辱她時,他挺身而出懲治輕薄的人,但是在他們口口聲聲咒罵他是粗人時,他卻沒有分毫的憤怒,薄唇上始終挑著嘲諷的笑,似乎毫不在意。
她還記得,那些人喚他仇烈。
更記得,他輕柔的低語著。讓我照顧你,我不會傷害你的。
發現自己的心思竟然全繞著仇烈打轉時,芙蓉用力的一咬下唇,強迫那些紛亂的回憶全都退出腦海。她怎麼能夠那麼不知羞恥?才見過他一面,就無法忘懷。他深邃的眼、深刻的五官、以及溫暖的懷抱,她全都不應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