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男傭正傳

第14頁 文 / 凌淑芬

    是呵,他不是歸人,只是過客,卻在一座蕞爾小島的荒郊野嶺,尋覓到平靜的感覺,淺嘗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發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麼——」嘮叨的鵝媽媽頓了一頓,忽然轉為深思的自言自語:「如果你下不了床,誰業為我們煮三餐、修理電器、整理環境?那我豈不是要回頭吞嚥後娘的蔥油餅沾草莓果醬?」緊蹙的眉心成為她註冊商標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絕對不能生病。」

    原來自己之於她的用處僅止於吃喝玩樂。范孤鴻開頭,隨她去咕噥個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絲絲詩情畫意,全給她昇華為一縷白煙,來無影去無蹤。這女人存在於世界的唯一貢獻,就是氣死他……不對,氣死他算什麼偉大貢獻,又不是周處除三害。

    「別說得彷彿我已經病危好嗎?」他白她一眼。

    「也對。」維箴沒瞧見他怨悶不滿的瞪視,繼續沉浸在專屬的思路裡。「不過,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鐵定不會有義務分擔照料的工作。想當初紀漢揚染上流行感冒,她雖然買了三、五罐維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談不上親自上廚服待湯藥。繼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腳傷住院的期間,她跑訪醫院的次數相當頻繁,然而她是基於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慇勤探視,換成旁人,那可就難說了。所以你要是臥病在床,很麻煩的。」

    腦海忽然轉出一個念頭,順著神經網路流竄至他的唇邊,在他來得及過濾之前便氾濫成語言訊號——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誰來照顧我?」

    她直覺地張開口回答:「當然是……」語音倏然中止。

    前述兩對人馬重新分組、配對,在她腦中畫成清晰明白的人物關係圖。萌萌加紀漢揚等於鴛鴦鳥一對;雙絲加彭槐安等於熱戀情侶一雙,同樣的等式可以代換為高維箴加范孤鴻嗎?

    她的毛遂自薦,難保不會讓聽者誤以為除了看護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點也不懂得含蓄呢?

    「當然是」之後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牆,再也說不出口。

    「嗯?」他戲謔的追問。

    高頭大馬迫近了幾尺,壓搾開她方圓百里內的足量氧氣,颯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華。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頭仰看的勇氣。「不曉得!」

    維箴繞過他,埋頭往遠端行去。

    「是嗎?」好整以暇的逗弄聲一路飄蕩過來。「那我豈不是很可憐,連半個服其勞的弟子也沒有。」

    前方身影無語,兩隻熱紅的耳朵卻洩漏了比言詞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兩人一前一後,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紅磚道。清夜裡悄然無語,卻又徘徊著遠比千言萬語更糾葛的氛圍。

    好像,有一丁點什麼洩露了,又像,有一丁點什麼被隱藏住,在藏與露之間,可可芳心被窺伺了一隅角落。

    唉……長吁聲加入夜風。

    「你哦!」他搖頭歎無奈。

    維箴這才發覺數步遠的人兒不知何時已緊隨在她身側。她心頭怦怦亂跳,仍然不敢答腔。

    「我就說嘛!有的沒的嘮叨一大堆,當真談到敏感問題,你的嘴密封得比鐵公雞的口袋更死緊。」他響出不以為然的咋舌聲。

    維箴冒險往身畔的偉岸男子偷瞄一眼,決定還是不出聲為妙,兩朵紅雲卻久久停駐在頰上,盤旋不散。

    手上微微一緊,驀地被一隻厚實的大掌包握住,任夜風吹拂成情結,交纏成情鎖。

    沉默無聲的境界重臨兩人之間,這回,少了一絲彆扭,多了一絲清甜。

    信步走去,便利商店的招牌遙遙向旅人招手。

    「我想買包煙。」肚子裡的煙蟲也該喂一餵了。

    「對了,我得順便幫蘇格拉底買鮮奶。」她忽然想起。

    「讓那隻狗喝牛奶?浪費!」他的語氣脫不了嫌惡的範圍。

    「我告訴過你幾百次了,蘇格拉底又可愛又顧家又……」

    「好好好,我也聽過九百九十九遍了,累積達一千次又不能況換獎品。」他無法忍受把犬隻當成人類來撫養的瘋狂事情。

    電動玻璃門叮咚輕響,緩緩分裂出一道入口。冷氣夾帶著蒸肉色的氣息撲面而來。

    「去找你的狗食吧!」他不屑的哼了聲,直接走向櫃檯。

    一位形容斯文的男士正排候在櫃檯前,等待店員結賬。對方有些訝異的檢望著他狂放不羈的外形,不巧視線與他正對個正著,登時綻出尷尬的微笑。

    為了禮貌起見,范孤鴻淺短的揚了揚嘴角,就當是郝免他的罪過。

    斯文男人的腿前探出一顆小腦袋。

    「強強,你也出來買東西?」他隨意打聲招呼,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皮夾。

    近幾日小男孩幾乎天天往葉家老宅子跑,終日跟在他手頭忙進忙出,雖然他並不見得會特別與小傢伙聊聊天、聯絡感情,但感覺得出強強對他存有高度的崇拜情結。

    「強強!」維箴也發現忘年小玩伴的存在,立刻親熱的靠過來。「我剛才沒看見你。」

    強強咬含著嘴裡的食指,再抬頭望望斯文男子,表現出平時常見的羞澀與退卻。

    「兩位認識我兒子?」斯文男子向兩位陌生人爾雅的欠身為禮。「敝姓蘇,蘇偉翔,目前擔任XX國中的國文老師。」

    書卷氣濃厚的蘇偉翔散出如沐春風的氣息,但妃子實在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際應對,略微遲疑一下,靦腆地漾出一朵笑雲,步伐以而退轉幾步,半掩在范孤鴻魁傳的體軀後。

    「您好。」

    於是,大女生倒退在她男傭身後,小男孩匿站在他爸爸跟前,兩個男人面對面相遼而望,反倒顯現成兩方對峙的好玩狀態。

    蘇偉翔伸出友善之手,謙和有禮的笑懸掛在嘴角。

    而范孤鴻,浪拓不羈的成語著實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與對方簡短有力的交握之後,他勁向櫃檯小弟比了比煙架上的萬寶路,掏出一百元現大洋會鈔,壓根兒沒把注意力放在他們父子倆身上。

    實在有夠沒禮貌的!維箴瞪他一眼,可惜站在身後,罪魁禍首看不見。

    「不擔誤兩位的時間,我們先走一步。」蘇偉翔輕緩地微笑,牽起兒子的手走向山間夜幕。

    「范!」他把鮮奶往櫃檯一放,鎖住嚴肅正經的眉溝。「『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這就告訴我們,當我們不瞭解一個人的品性如何,應該先觀察他往來的對象。人家強強乖巧有教養,可見蘇老師……」

    叮呼一響,商店自動門平順地往一旁滑開,她訓詞中的小小男主角突然從黑暗中跑進來,含著食指跑至他跟前停住。

    范孤鴻感覺到牛仔褲管傳來隱隱的拉力,低下頭迎望小男孩視線。

    「掉了。」強強含糊的喃語,硬把某種小東西放進他掌心,轉頭又咕呼咕呼地跑走。

    「什麼東西?」她好奇的執起他手,是一塊縷刻著家畜防治所編號的圓牌。「這是蘇格拉底的狗牌,你曾經拾過一次,又重新掛回它脖子上不是嗎?怎麼會落在強強手中?」

    「掛狗牌的小鐵圈裂開了,可能被那小鬼……強強撿走。」他很合作的改口,並且將裂縫指明給她瞧。

    「噢。」維箴漫應一聲,下意識地回頭又瞥向空蕩蕩的門外。

    「看什麼?」

    「沒有。」維箴聳聳肩。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探看些什麼,只是直覺地追尋著蘇氏父子的身影。

    范孤鴻詭異的望她一眼,拿起鮮奶加入夜色的行列。

    空氣間的秋香,和涼夜的舒爽氣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從沒聽過強強提起他母親的事。」他深思地道。

    這代表他終於對週遭的人事產生關心了嗎?維箴並未察覺自己的淺笑。

    「聽說過世了,強強由蘇老師獨力撫養。」

    「嗯。」他不再下評論。

    她隨口找個話題聊聊。「蘇老師望而知是個讀書人,氣質相當清雅自然。」

    「讀書人又如何?百無一用。」顯然范孤鴻完全不喜愛這個話題。「我的氣質也很好啊!」

    維箴怔了怔。他的長髮依然狂放的垂放在肩膀,不知何時嘴裡已經叼了根「致癌物」,一樓白煙薰糊了他的五官,朦朦朧朧之中更顯得浪蕩野拓。

    當然,他特殊的氣質百分之百令人——尤其女人——側目,可是,唉!她也不會說,反正「氣質好」絕非旁人見了范孤鴻所會使用的第一個形容詞。

    「你偷笑什麼?」他不太爽快的橫她一記。

    「沒有啊。」她連忙摀住唇,遮掩嘴角的犯罪證據。

    氣質好?瞧他那臉凶相,唉!只怕是氣質好「凶霸」。

    中夜,蘇格拉底從薄被底下鑽出來,仰高鼻子在空氣中嗅聞幾下之後,低鳴起來。

    維箴睡得迷迷糊糊,摸下床來替小狗狗打開房門。「你想尿尿?」

    「嗚。」蘇格拉底搖晃著胖短的尾巴,跳下床,小跑步離開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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